吳嘉娘今天的裝扮,並無特彆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麼鐲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
席散之後,眾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花陰裡說話時,她甚至還主動踱到蕙娘身邊,同她搭話。“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裡的談資了。”
還好,一開口,始終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沒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還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死過重生、痛定思痛,預備改一改作風了。
“也是沒有辦法。”她也報以客氣一笑,“外頭人說什麼,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們怎麼這麼閒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來說說嘴。”
這擺明是在說吳嘉娘,也算是對她的回擊。吳興嘉莞爾一笑,倒並不在意,她悠然道,“畢竟蕙姐姐身世特彆嘛……也就是這特彆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沒有今日的風光嘍。”
吳興嘉居然有臉說得出這話來!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誰都說得,就你們吳家人說不得吧。”
當年黃河改道,老百姓死傷無算就不說了,隨著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還有大小官員一百餘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間也的確激起了軒然大波。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的。可河道提督自己都有份去吃喜酒,也早已經化作了魚肚食。現成的替罪羊死了,隻好一個勁往下查,查來查去,這個人最終就著落到了當時的都禦史身上。而這個人,恰好就是吳興嘉的堂叔,去世老吳閣老的親弟弟……當時焦閣老已經因為母喪丁憂在家,對朝政影響力自然減輕,又還沒混到首輔地步。雙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個定論,就在這一年多裡,都禦史本人已經因病去世,按朝廷慣例,他甚至還得了封贈……
也因為此事,連四太太都對吳家深惡痛絕。文娘一門心思羞辱吳興嘉,倒也不是她要炫耀財富,實在是為了討嫡母的好兒。這一點,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屢次下嘉娘的麵子,其實也都是看母親的臉色做事……現在吳興嘉還要這樣說,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實了嘉娘的話一樣:焦家彆人不說,蕙娘是該感謝這一場大水的,不是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吳嘉娘今日表現,的確異乎尋常,她雙手一背,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又笑著說,“唉,說起來,蕙姐姐,這嫁妝也不必置辦得這樣急啊,打牆動土,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是又違了您的本心嗎,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大可以慢慢地辦嘛。”
這兩句話,看似毫無關係,可蕙娘能聽不明白嗎?先提身世,再提嫁妝,這就是赤.裸.裸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條件再好又能如何?親事反而更難覓,三五年內恐怕都難以出嫁,自然可以從容置辦嫁妝,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鬨得滿城風雨,將來不辦婚事,反而丟人了。
看來,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辦嫁妝,肯定蕙娘是要說親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灶了。吳嘉娘才把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話給說出來,難怪她今天氣定神閒,一點都不著急上火,原來是自以為拿準了自己的軟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見她大眼睛一睞一睞,溫文笑意中,透了無限矜持——她心頭忽然一動,立刻就想到了母親的那幾句話。
“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
阜陽侯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為了權仲白,她先親自上門來拜訪四太太,後又特彆帶話令她出席今日宴會,以便再次相看。她這個姨母,對權仲白一直都是很關心的。
看來,兩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吳家手裡,還是年前的舊消息。
她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反過來揶揄吳嘉娘。“嘉妹妹也是有心人,自己嫁妝還在辦呢,怎麼就惦記起了彆人的嫁妝來?”
你嫁妝來我嫁妝去的,其實並不合乎身份,吳嘉娘那幾句話,說得是很輕的。可蕙娘的聲音就大了一點,幾個早豎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話縫,笑著聚到了近旁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是在說嘉姐姐的嫁妝?”
吳興嘉今年十六歲,在京城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現在都還沒有說定親事……說蕙娘難嫁,還真是應了蕙娘那句話,“彆人都說得,就你吳興嘉說不得。”
石翠娘人最機靈的,見吳興嘉雙頰暈紅,略帶一低頭,卻不說話。她眼珠子一轉,便笑眯眯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說嘉姐姐今天怎麼來了——是家裡人把你說給了阜陽侯家的小公子,讓你給婆家相看來了?”
“你可彆亂說。”嘉娘忙道,“這可是沒有的事!”
不過,隻看她麵上的紅暈,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給阜陽侯家,但是來為人相看這一點,十有八九沒有猜錯。幾個人一通亂猜,到最後還是何蓮娘憑借超人的人際天賦拔得頭籌,“我知道啦,張夫人是權家兩位少爺的姨母,前頭權神醫兩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臉上輕霞一樣的暈紅,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雖也否認,又虎下臉來道,“儘這樣趣我,滿口的親事、親事,可還有女兒家的樣子嗎?”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親的人,哪裡就說不得親事了。嘉姐姐太古板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權神醫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個小人精,居然就從嘉娘的臉色,已經猜出了答案。
吳嘉娘立刻就占儘了風頭,為一群小姑娘環繞著問權仲白的事——權神醫在深閨女眷們心中,一直都是謫仙一般的存在,這些小姑娘,沒有誰不在屏風後頭,偷看過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過關於他的白日夢。現在他又要說親了,對象竟還是從來都高人一頭的吳嘉娘,她們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無數的話想要問。嘉娘雖不勝其煩,不斷澄清,可臉上紅暈,還是被問得越來越深,好似一朵“銀紅巧對”,被問成了“錦雲紅”。
蕙娘含著她慣常的客套微笑,在一邊靜靜瞧著。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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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們在阜陽侯的花園裡,也就遊樂了一個時辰不到,天色轉陰,似乎快要下雨。她們便被帶回了花廳裡——席麵已完,也到了要告辭的時候了。
這一次進來,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樣,雲貴總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開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虧你也藏得這樣好。”她的語氣裡有淡淡的失落,但還算能夠自製。“要不是張夫人說起,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你母親該罰,已經喝過三杯酒了,你也該罰!”
可惜,席麵已撤,現在何太太手邊隻有濃茶了。眾人都笑道,“是該罰,焦家這朵嬌花,也是我們從小看大的,現在名花有主,卻還藏著掖著,好像是壞事一樣……焦太太,你說該罰不該罰?”
四太太雙頰酡紅,居然有一絲醉意,她擺了擺手,握著臉頰不說話了。倒是阜陽侯夫人心疼蕙娘,出來解圍,“這不是吉日還沒定嗎,不送帖子,難道還要特彆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訴嗎?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臉上寫足了滿意同喜歡,“我自罰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過了,成不成啊?”
她是主人,眾人自然給她麵子,都笑道,“罰可不敢,不過,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著便又都連聲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設!天作之合!”
又有湊趣的太太、奶奶高聲笑道,“確實,除了蕙娘,還有誰配得上權神醫這樣的人才!”
在一片賀喜聲的海洋裡,蕙娘用餘光一掃,先找到了吳太太——她倒還掌得住,沒露出什麼異狀。而後,在一群幾乎掩不住訝異的貴女群裡,她尋到了吳興嘉。
以吳興嘉的城府,此時亦不由得淺淺顫抖,那雙大得攝人心魄,冷得奪膚徹骨的雙眸,瞪得比平時都還要更大,從中似乎放出了千股絲線,恨不得全纏上蕙娘,將她勒斃……
如果說文娘的那雙鐲子,是給吳嘉娘的一記耳光。今日蕙娘音調上的一抬,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裡,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可不論是她,還是石翠娘、何蓮娘,又能說得出什麼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麼都沒有說。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倒笑出了無限風姿。
“哎喲,是有喜事不錯,今天這笑得,比從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經沒有多少異狀,還笑著主動帶頭調侃蕙娘。
在眾人讚美聲中,蕙娘又衝吳興嘉點了點頭,態度還是那樣,在友善之中,微微帶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