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晦暝,霧濕燈籠。
少年垂裳而跪,伴隨門檻外的雨珠劈啪,一記長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後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濕,他頸側青筋微鼓,卻仍一言不發地忍耐。
“我如何養得你這個豎子!倪青嵐,你說,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麼!”又一記鞭子抽來。
“忘了,也沒全忘。”
少年這一句話與他板正嚴肅的聲線格格不入。
處在暴怒之中的倪準聽得這話,臉色更為鐵青:“你說什麼!你可知外頭如何說你?說你與那賀劉氏不清不楚,說你們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臉都被你丟儘了!”
“賀劉氏三十餘歲,我們嵐兒才十六,難道主君您也相信外頭那些流言蜚語?賀劉氏生產後身上便不好,屢出惡露,她婆家又不肯為她求醫用藥,也是沒有辦法才……”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岑氏扶門而入,裙袂將將拂過門檻,話還沒說罷,倪準便轉過臉來瞪她:“他堂堂一個男兒郎卻鑽營婦科,如今竟還敢趁我不在,私自為賀劉氏診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顧!如今賀家正要狀告他,說他與賀劉氏私通!”
倪準暴怒的吼聲幾乎要蓋過天邊的驚雷,被女婢擋在門外的女童看見岑氏杏黃輕薄的裙袂微揚,岑氏的語氣平靜:“您不是已經在縣太爺那處打點過了麼?”
“子淑!”
倪準好似忍無可忍般,難以相對這母子兩個如出一轍的情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賀劉氏看了病,名聲就壞了!”
“難道見死不救,才是醫者本分?”
倪準才落聲,卻聽身後少年又道,倪準提鞭回頭狠抽他數回,鞭聲摩擦著門邊女童的耳膜,她卻沒聽見倪青嵐發出一點兒聲音。
岑氏發現了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門檻,將女童抱起,還沒撐起傘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婢抬頭,發現是老內知,他一手遮頭,匆匆趕來,還沒上階便喊:“主君!出事了!”
倪準正在氣頭上,回頭便罵:“這家裡真是一點規矩也不要了!”
“主君……”
老內知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麵門,“去外頭跑腿買香燭的小廝說,那賀劉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儘了!”
這一聲落,倪準手一顫,鞭子墜地。
夜雨更濃,不堪雨露的蟬落了幾隻在樹蔭底下,發不出聲音。
女童看著祠堂裡滿身血痕的少年回過頭來,鬢邊與鼻梁的汗珠細密,燈燭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冗長的寂靜後,倪準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嵐,他滿麵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嘲諷:“小子,好好瞧瞧,你以為冒醫者之大不韙,到底是在救她,還是害她。”
倪準連打,也沒有力氣再打他了。
夜雨不靜,倪青嵐在祠堂跪了半夜,雙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覺,忽聽“吱呀”聲響,他回神,轉頭不經意一眼,向來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那個小女孩兒沒有徹底推開沉重木門的力氣,隻能從不甚寬敞的那道縫隙裡側身擠進來。
她半夜來此,身上的外衣係帶都綁錯了,倪青嵐朝她抬了抬手:“阿喜,來。”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麵前,很小聲地喚:“兄長。”
倪青嵐心不在焉地“嗯”一聲,一邊替她重新係衣帶,一邊道:“好好的不睡覺,來這兒做什麼?你不是說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嗎?”
“所以我來陪兄長。”
倪素扯來一個蒲團,擠到他身邊坐著,一點兒也不敢看供桌後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兄長,你疼不疼?”
她看著倪青嵐滿後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嵐少年老成,從衣袖裡摸出來一塊油紙包的麻糖遞給她,“拿了這個就回去吧。”
倪素接來麻糖,卻一分為二,塞了一塊到他嘴邊,又將自己帶來的小枕頭往他膝下墊。
“你素日討厭過硬的枕頭,隻這麼一個合乎你意的,怎舍得拿來給我?”倪青嵐心中熨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兄長有難,我自然舍得的。”
倪素仰頭望他:“錢媽媽說,兄長認錯就不會挨打了。”
錢媽媽是倪素身邊的仆婦。
“阿喜也覺得我那日救人是錯?”倪青嵐吃掉那半塊麻糖,好些個時辰沒進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嵐出城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義診那日,賀劉氏步履蹣跚地在山徑上攔下了他的馬車,那婦人哭得厲害,也疼得厲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來每一步路都帶血,倪素在車中看到她身後蜿蜒的血跡,嚇得連喂到嘴邊的糕餅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長看過她,給她苦苦的藥汁吃,她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