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蔣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鬢角,路邊才撿來的姑娘,她哪裡來得及問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從咱這兒過路的。”
有個跟進去的婦人跑出來,“她好像是個藥婆!”
什麼?藥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蔣娘子也是麵露驚詫,道:“藥婆哪有這樣年輕的,她瞧著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小娘子。”
那舉止看著也不像尋常農戶家的孩子,倒像是個落魄了的閨秀,可哪家的閨秀會做這藥婆的勾當?
天漸黑,外頭的人等了許久,方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那產婦的丈夫腦中緊繃的弦一鬆,回頭緊盯著那道門。
坐婆推門出來,臂彎裡小心護著一個嬰兒,她先瞧了那老嫗一眼,笑著走到男人的麵前:“孫家大郎,是個女兒。”
此話一出,男人倒還好,小心地接過坐婆手中的嬰孩來瞧,那老嫗卻沉下臉,拐杖重重一杵,瞥著那道門:“生個女兒頂什麼事!”
村鄰們不好說話,在旁裝沒聽到,老嫗聲音不小,裡頭才從鬼門關挺過來的年輕媳婦兒聽見了,眼角浸出淚來,泛白的唇輕顫:“多謝小娘子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沒了乾淨的水,倪素滿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跡,她看了榻上的婦人一眼,走出門去,聽見那老嫗仍在嘟囔嫌棄兒子懷裡的女嬰,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麼?”
老嫗眼一橫,視線落到她身上,初時被她滿手的血嚇了一跳,隨即又審視起她來,眉眼生得倒是齊整,那身衣裳瞧著也是好料子,挽著三鬟髻,雖無飾物作襯,卻越發顯出這女子的乾淨出塵。
“哎呀倪小娘子,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蔣娘子哪不知這家的老嫗是什麼脾性,見老嫗臉色越發不對,便忙扶著倪素穿過人堆。
“年紀輕輕做什麼藥婆……”
那老嫗在後頭冷哼著,盯著倪素的背影,小聲嘟囔。
“母親誒,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孫女兒的命,快彆說!”那男人抱著自己的女兒,無奈地歎氣。
“姑娘快去淨手,再換身衣裳,他家的飯吃不成倒也罷,我給你做好飯吃!”蔣娘子將倪素帶回院中,又將她推進偏房裡。
倪素不止一次幫農婦生產過,她當然知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婦生產,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飲用飯。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淨雙手,才要解開衣帶,卻驟然停住,隨即四下一望,試探般:“你……在吧?”
蔣娘子的女兒正在院中玩石子,忽聽一陣風動,她抬起腦袋,看見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樹枝葉搖晃,樹蔭底下如縷輕煙飄出,落入燈籠所照的光裡,消失不見。
房中的倪素沒聽見什麼響動,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帶,卻聽“哐當”一聲,木凳倒地。
她嚇了一跳,隔著簡陋的屏風,她隱約看見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舉止有些怪,那雙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倪素重新係好衣帶,扶燈走近,果然見他雙目空洞,神采儘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隨之而搖曳,但他眼睫未動,毫無反應。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裡他尚能視物,但思及遇到賊寇那夜,他在車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難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會患雀盲之症?
徐鶴雪不答,但倪素見他抬手之間,有風拂來,她手中的燈燭熄滅,房中昏暗許多,隻有簷外燈籠的光順著窗欞鋪陳而來。
徐鶴雪隱在濃深的陰影裡巋然不動,嗅到燭芯熄滅的煙味,便道,“點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來火折子,重新將燈燭點燃放到桌上,隨即她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雙眼。
春暉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驚詫地望著他片刻,隨即又去看那盞燈燭,再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終於明白,
原來隻有她親手點燈,才能令他在夜裡得以視物。
“你們鬼魅,都是如此嗎?”
倪素隻覺怪誕。
“我生前這雙眼受過傷,非你點燈而夜不能視物。”徐鶴雪平淡道。
他本是傷殘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則夜裡若沒有招魂者親手點燈,他便不能視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吹熄了燈燭。
毫無預兆的,徐鶴雪眼前又歸於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給你點燈。”
倪素說著,走回屏風後麵去。
徐鶴雪聽見衣料的摩擦聲,他大約也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他纖長的眼睫垂下去,背過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議。”
倪素才脫了沾血的衣裳,忽聽屏風外傳來他的聲音,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事,倪素回頭,透過縫隙,看見他立在那片陰影裡,好像攜霜沾雪的鬆枝。
“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聽,但我救過的女子從不曾輕賤於我,她們將我當救命稻草,我也樂於做她們的救命稻草,至於旁人怎麼說,我管不住他們的嘴,隻求我行止光正,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