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蔣娘子吃了一口醬菜,筷子指了指對麵,“你看那孫家大郎的娘,這世上,還是她那樣的人多啊。”
“倪小娘子你做這些事,隻怕不好嫁人。”
這話並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擺在倪素眼前的一個事實,行醫的男子是大夫,為人所敬,行醫的女子多數來路不正,醫術參差不齊,與藥婆無異,為人所惡。
這世間之人多如孫老嫗,少如蔣娘子。
“我兒時立誌,豈因嫁娶而易?”倪素將碗擱到桌上,對上蔣娘子複雜的目光,她坦然而輕鬆,“我不信救人是錯,若我未來郎君覺得這是錯,那麼錯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蔣娘子哪裡見過倪素這樣奇怪的小娘子,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顯然,這似乎並不是她眼前這個素衣烏發的小娘子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農戶家沒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門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習慣,這夜和衣而睡,總有光影透過屏風鋪來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覺醒來天也沒亮,她起身繞過屏風,隻見桌上一燈如豆,那人卻並不在。
外頭的燈籠已經滅了,倪素扶燈而出,夏夜無風,但院中槐樹卻簌簌輕響,她一手護著燭焰,走到樹蔭底下去。
倪素仰頭,濃蔭裡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輕靠在樹乾上,大約是察覺到了光亮,睜開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絲茫然。
“你怎麼在樹上待著?”倪素仰望著他。
她手中捧燈,而燈影落在她的臉上。
徐鶴雪垂眼看她,並不說話。
隻是這一刻,倪素忽然覺得他好像親切了那麼一點,也許是因為他手中抓了一隻蟬在玩兒。
倪素忽然就想與他說話,“你知不知道這隻蟬的外殼也能入藥?”
“不知。”
徐鶴雪手指按住的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藥稱蟬蛻,可疏散風熱,宣肺利咽,止定驚痙,”倪素信手拈來,燭焰的影子在她側臉輕晃,“我去年七八月中,還去過山中跟藥農們一起撿,才蛻下來的知了殼在陽光底下晶瑩剔透,像琥珀一樣,好看極了。”
樹上的徐鶴雪看著她片刻,卻道,“你母親生前無惡,如今魂歸幽都,也定會有個好去處。”
他輕易看穿她夜半驚醒是因為什麼,心中又在難過什麼,為什麼會立在這片樹蔭底下與他沒話找話說。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問他,“人死之後不會立即入輪回嗎?”
“幽都有濃霧終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顏,但這些,都需要時間。”
幽都半載,人間一月。
時間一直是遺忘的利器,幽都的濃霧可以濯洗生魂的記憶,也會慢慢改變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滿,再入輪回,那就徹徹底底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倪素從小到大聽過很多鬼神傳聞,也看過不少誌怪書籍,但那些都遠不如今夜,這個來自幽都的生魂親口與她所說的一切來得直觀而真實。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團浮動閃爍的瑩光:“可你好像沒有忘。”
不然,他也不會與她約定去雲京找什麼舊友。
“我雖身在幽都,但並不屬於幽都。”
徐鶴雪簡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濃霧濯洗不了他的記憶,也未能改換他的形容。
倪素聽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問,她盯著搖晃的燭焰片刻,忽而仰頭:“不如我們現在就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