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京,集天下繁華於一城,帝居壯麗,芳桂祥煙。
今日天陰,瓦子裡樂聲隱約,雲鄉河上虹橋寬闊,兩旁的攤販們顧不上吆喝,一個個地都在朝不遠處的禦街上張望。
河上行船,船工們也心不在焉,都搶著往那處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見那堆青綠朱紅的顏色裡,那道紫色顯眼極了。
“不是孟相公還能是誰?”光著膀子的大漢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孟相公從文縣回來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卻還不忘親自來迎舊友回京。”
“哪裡還算得是舊友喲。”
一個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頭在橋上言之鑿鑿,“當初兩人一個貶官,一個流放,就在那城門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兒的,再說,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經的宰執,而那位張相公呢?這一流放十四年,聽說他兒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兩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來,卻屈居與他恩斷義絕的故交之下,拜參知政事,是為次相,這兩人如今在一塊兒,隻怕是不好相與的。”
說話間,眾人隻見乾淨整潔的禦街儘處,有一架馬車駛來,那馬車破舊而逼仄,沾滿泥濘。
老馬夫驅趕著馬車近了,風拂起破了洞的簾子,隱約顯露端坐其間的一道人影。
“張相公來了。”
一名綠服官員瞧見那馬車,便露出笑臉。
而立在所有官員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約五十餘歲,鬢邊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靜默地看著那架馬車停穩,馬夫扶著車中那白發蒼蒼的老者一出來,他臉上才不由露了些詫色。
奉旨前來迎次相張敬回京的一眾官員中,也有幾個張敬早年收的學生,十四年後再見老師,幾人皆是一怔,隨即紅了眼眶。
張敬比他們印象中的模樣老得多了,後背稍顯佝僂再打不直,頭發全白了,麵容清臒又鬆弛,這幾步路走到他們前來,還要拄一根拐。
其實他也隻比孟相公孟雲獻年長五歲,但如今卻是傷病加身,不良於行了。
紫袍相公一見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轉,才要張口,卻聽他道:“有勞孟相公與諸位前來相迎,張敬謝過。”
隨後張敬錯開眼,稍微一頷首,極儘疏離的態度令場麵一度有些冷卻。
張敬不作停留,步履蹣跚地往前,聚在一處的官員們立即退到兩旁,他的幾位學生哭腔哽咽地連聲喚“老師”,張敬也不理。
“張相公。”
才行過禮,卻生生被忽視的一名緋服官員重新站直身體。
張敬停步,回頭,他仔細端詳了那名官員的容貌,視線定在他長在鬢邊的一顆黑子痣:“是你。”
“下官蔣先明,不想張相公還記得,實乃榮幸。”蔣先明已至中年,蓄著青黑的胡須,端得一副板正的好儀態。
“如何不記得?我離開雲京時正是你蔣大人春風得意之際,十四年過去,聽說你如今已是禦史中丞了?”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
蔣先明迎著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張相公這話,可是還氣我當初在雍州……”
“你確定要在此提些與我不相乾的往事?”
話沒說罷,張敬神色一沉,打斷他。
這一霎,場麵更添劍拔弩張,禦街上無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學士賀童不由憤聲:“蔣大人,今日我老師回京,你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許老師再入兩府,你當街如此,意欲何為?”
“賀學士這是何必?我隻是好奇,你們這幾位張相公的學生在旁,張相公為何理也不理。”蔣先明上前兩步,聲音卻壓低了些,“還是說,在張相公眼中,原有比你們幾位,更重要的學生?”
“蔣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發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鬆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隻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知州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淩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麼?”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淩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孟雲獻眼底的笑意淡去許多,但他沒說話,張敬的幾個學生正要幫老師說話,卻見老師抬起手來,他們一霎噤聲。
天陰而青灰,雲鄉河畔柳樹成碧,瓦子裡的樂聲傳至禦街更為隱約,張敬雙手拄拐,闊彆已久的雲京清風吹動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歲時,便已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作為張敬的學生,賀童為首的幾名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
要說朝中官員最怕的,還得是這位以剛直嚴正著稱的禦史中丞蔣大人,他手握彈劾之權,官家且許其以風聞言事,不必有足夠證據,哪怕隻是隻言片語也能成為彈劾之詞,上奏官家案頭。
再者,誰又能保證他今日這番詰問,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蔣先明,敬迎張相公回京。”
話至此處,蔣先明的神情更為恭謹,他朝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禦街上的官員們來了又走,簇擁著當今大齊的兩府相公往禁宮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為幾隊,陸陸續續地離開。
“徐子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