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油,世間萬物仿佛都在那場暴雨中汲取了養分,變得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棋珍院乃天下樓中一等一的院落。
內裡,有江南特色的層疊的假山與水池錯落相間,遠處,東湖湖麵上幾行白鷺掠過,形成水天一色的奇景。
李渚霖正靜坐在窗前的茶桌上,對著眼前的人間仙境,一麵烹茶,一麵批閱奏章。
此時正閱到戶部尚書事關授官的上書奏表,上頭皆是對探花劉成濟人品和才華的溢美之詞,求請授官六品翰林院修撰。
翰林修撰,乃是在翰林院中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的清貴文官。
今後走的是入內閣,做宰輔的路子。
看來劉成濟這位未來的嶽丈大人,是不遺餘力在舉薦他這位探花女婿啊。
這封奏章若是早幾日遞來,李渚霖定會準奏。
可此時,他瞧見劉成濟這三個字的瞬間,腦中便浮現出昨日桃塢中那個掩麵痛哭流涕的女子,眉頭下意識皺了起來。
再將目光落在劉成濟那三個字上時,一時覺得晦氣無比。
“雲風,傳我禦令回京,探花劉成濟身懷大才,博學多識,隻是年紀尚輕,還需磨練。
即發配嶺南大庾縣,任九品縣令一職。”
“是。”
旁人不了解李渚霖的行事作風,或會覺得李渚霖是有意栽培曆練劉成濟,可雲風自小跟在李渚霖身側,他再清楚不過……
李渚霖若是厭惡一個人,定會先將你捧上雲尖,再讓你墜入懸崖。
嶺南大庾縣,天高水遠,瘴氣繚繞,乃是晏朝出了名的窮山惡水之地。
縣民更是出了名的窮凶極惡,十家裡頭有八家,都是山匪流寇。
三甲探花,就算不能入翰林,至少也應該留任京城,可現在卻被調至偏遠之地,從最微末的官吏做起……
偏偏待劉成濟得了首輔的誇讚,定會賣力勤勤懇懇治理大庾縣,待他三年後申請調任回京,必會遭拒。
那時劉成濟才會明白,他其實一早,就已成了一枚棄子。
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既然說到此處,雲風不得不提了一句,“公子還未聽說吧?劉成濟昨日上阮家遞切結書,結果被阮家那三個姐妹扒光了衣服丟出去遊街,如今已成揚州城的笑柄!連街上的孩童都為他編曲兒……”
“探花郎,脫光光,光腚腚,露襠襠…”
雲風興起說到此處,才意識到此等不、雅兒歌不該汙了首輔聖聽,立即噤聲垂首,作乖順狀。
李渚霖難得沒有怪罪,反而眸光中帶了絲興味。
很好。
想來那個被退婚的小娘子得了他的指點後,拿住了劉成濟的把柄,所以才能讓他這般丟人現眼。
是個殺伐果決,堪受調、教之人。
也是,若不是個聰明人,絕不可能將天下樓經營得這般好。
眼前的棋珍院,要價雖高,千兩一晚,可細看之下,無論從裝潢到擺件,從花草到器具,無一不是精品。
再加上眼前帶著江南特色的奇景,更是養人眼球,使人覺得尤其舒適愜意。
是比不上宮廷爵府的奢靡豪華,卻勝在一個雅字上。
難怪如周閣老那般心落四方之人,每年都會願意來天下樓小住一月,這揚州四月,果然是人間仙境。
他起身踱步,置身在一步一景的庭院當中,不禁伸手折了枝由牆頭垂落的柳葉,指尖沾上露水,他下意識就往袖口處掏了掏,準備用隨身攜帶的錦帕來擦拭……
誰知竟撲了個空……
是了,那塊錦帕,於暴雨那日,遞給那玲瓏娘子拭淚去了。
“公子的錦帕可是落在何處了?小的這就給您四處去尋尋。”雲風瞧出了他的異樣,問道。
“出門前老夫人特意叮囑小的,讓小的務必保管好公子的貼身私物。
那永順伯爵府的吳三爺不就是?貼身錦帕被個居心叵測的女子撿了去,那女子便四處宣揚吳三爺與她有私,雖未能如願被抬進伯爵府做妾,可伯爵府也被訛了不少銀子,丟了好大的人呢。”
“區區伯爵府尚且如此,更莫提咱們這樣的門戶了。”
此等私物,他確是不該隨意遞出去。
那日,也不過是動了少有的惻隱之心罷了。
雖說瞧那玲瓏娘子,不像那般胡攪蠻纏之人,且以她的心氣,也不像是願意委身與他人做妾的樣子……
可李渚霖行事滴水不漏,向來喜歡防患於未然。
所以這巾帕,務必是得取回來的。
天下樓,專用於處理庶務的聽風閣。
婢女一聽棋珍院的貴客,有要事要麵見阮東家,立即入內稟告一聲了之後,馬上將李渚霖引了進去。
李渚霖撩袍踏入了議事廳內,首先入眼的是個繡著金玉滿堂的羽蠶絲屏風,女子纖細婀娜的身形,在薄如蟬翼半透明的屏風後影影綽綽地顯露出來,頗有些清雅無雙的意味。
可歎這份清雅,在女子張嘴的瞬間,消失殆儘。
那女子的語調上揚,聽著很是歡快,全然不見那日在桃塢中的悲戚。
“王公子,想必今日上門,是來還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