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立馬說話,隻是目光微轉,朝章大少一瞥。
“爹!你怎麼能這樣呢?”
誰想到,方才還在爭執中漸漸弱勢,幾乎被章員外訓得不大說話的章大少,忽然又硬氣了起來,“龍王廟都已經修了一大半了,就為了這點困難就廢棄?不僅辜負了鴉道長的心血,就連島民們也不會同意!”
“你給我閉嘴!”章員外沒忍住脾氣,厲聲嗬斥。
章大少條件反射性地頓住。
他在外永遠是一副倨傲的模樣,可在章員外麵前卻氣弱不止一籌。
“義父。”姚凜跟在章員外身後,適時開口,低聲說,“大少畢竟也是為了東儀島,忙了大半年,現在叫停,不好和大家交待。”
章員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隻是實在受不了兒子違逆他的命令、非要和他唱反調罷了。
“風水改易,是我考慮不周,但誠如沈坊主方才所言,這也不是沒有辦法,員外請放心,我一定想方法解決。”鴉道長也保證。
鴉道長和姚凜一人一句,章大少失掉的底氣忽然又足了。
他斬釘截鐵,“爹,這龍王廟都已經修到這個地步,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我是一定要修到底的!”
沈如晚已覺無趣。
章大少這麼聽鴉道長的話,堅定地想要建成龍王廟,其中未必沒有在父親麵前掙出一份話語權的意思。沒有什麼比親自辦成一件父親激烈反對的大事更能彰顯他的話語權。
怪不得曲不詢走得毫不猶豫,他來東儀島的時間比她早,想必也見過很多次章家父子的爭吵,知道吵到最後結果往往都是一樣的。
熱鬨看夠,沒什麼意思。
她起身,當著幾人的麵,旁若無人地理了理袖口,“我還有事,先走了。”
章員外追著在後麵“誒誒”兩聲,沈如晚頭也沒回一下。
倒是章清昱借機跟在她後麵,從正堂裡走了出來。
方才在正堂裡,你方唱罷我登場,章清昱就像是一道影子,安安靜靜,一句話也沒有,幾乎讓人遺忘她還在屋裡。
隻有從正堂裡出來後,章清昱方才像是影子忽然活過來了,走得遠遠的,在走廊拐角的儘頭回看一眼正堂的方向。
“沈姐姐,”她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東儀島會有事嗎?”
沈如晚偏頭看去。
“誰知道?”她漫不經心地說,“如果鴉道長是一位在歪門邪道上彆有天賦的高手,也不是不可能覆滅東儀島。”
這話說得事不關己,很是冷酷,但章清昱卻鬆了口氣,她知道沈如晚其實是在安慰她,隻不過沈姐姐總能把關心好意的話說成冷酷無情的模樣。
章清昱想到這裡,悄悄看向沈如晚。
當年沈姐姐救她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她還是稚童,和其他被邪修擄來的女童少女們擠在狹小的山洞裡,一整天沒吃東西,連如廁也隻能在山洞裡找個角落,各種難聞的味道混雜著,在惶惶不安裡嗚咽。
在那個山洞裡,為人的尊嚴已完全消失,她覺得她們更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在恐懼和痛苦中等待屠刀落下。
就在那種死灰的恐懼裡,沈如晚自雲外來,容貌昳麗如芙蓉清波,劍光破雪,半山草木複生,一片荒蕪忽成滿眼青綠,那樣強大的邪修也轉眼死在劍光下,仿佛天光破雲,把所有陰霾都照亮。
“各位受苦了,主使邪修已伏誅,我先帶各位回宗門駐地,到時再一一聯係親眷,送各位回家。”劍光如雪的少女貞靜沉穩、麵麵俱到,讓人不由安心信服,她轉頭,目光在女童裡掃了一圈,忽而展顏一笑,“哪位是小清昱?令堂還在等你。”
少女目光落在章清昱身上的那一刻,她隻知道呆呆地回望,話也說不出。
那時沈如晚既溫柔又體貼,很快就安撫了所有惶惶不安的心,成了大家都依賴的對象。
章清昱記了很多很多年,半點也沒忘。
可十來年後,臨鄔城再相見,物是人非。
“想什麼呢?”沈如晚忽然問她。
章清昱猛然回過神。
“啊,我在想,當年沈姐姐你救出我們的時候,所有人都特彆特彆崇拜你。”她說著,笑了,“我們都嚇壞了,那時候覺得你就是仙女。”
沈如晚挑眉。
“我怎麼記得當時有一個特彆鎮定的姑娘,”她不甚在意地說,“當時你們都嚇壞了,就她特彆冷靜,到了宗門駐地還問我那個邪修的同夥有沒有被抓到。她對我就很平淡。”
章清昱也想起來了。
當時有個被擄來的大姐姐特彆鎮定,一直在安撫大家,若非有她的安撫,大家未必能撐到沈如晚來救人。
章清昱詫異,“不應該啊?”
她分明記得,當沈如晚在人群裡,朝她的方向回過頭,展顏而笑,那個鎮定的姐姐就站在她邊上,目光直直地望著沈如晚,神色忡怔,專注到連呼吸也忘卻。
這怎麼會是態度平淡呢?
沈如晚卻已經不再在意。
她頓住腳步,抬起頭,朝樓上望去。
曲不詢正倚在欄杆上,不輕不重地撥著燈籠穗。
背著光,看不分明他神色,隻知道他在看她。
“又偷聽?”沈如晚意味莫名。
曲不詢也嗤笑。
他隨手敲敲欄杆,“我先來的。”
誰也沒把誰的話當真。
沈如晚抬步向前。
“走了。”她說。
章清昱朝曲不詢禮貌地笑了一下,趕緊跟上。
樓台上,曲不詢撐著欄杆,看她們走遠。
許久,忽而一哂。
怪不得章清昱和沈如晚關係還挺好。
原來當年那個讓沈如晚特意去救的小姑娘就是她。
他靠在柱子上,抱著劍,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天光破雲。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輕笑,“還挺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