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瞪了藺贄一眼,仔細打量緊緊攥著他的外袍,表情呆滯,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被拋棄的小男孩。
雪眉頭緊皺:“良人,他是……”
朱襄嘴唇翕動,到底顧及到這個可憐的孩子,壓製住了心中的怒氣:“進去再說。”
他將還在呆滯中的孩子抱到懷裡,轉身往門裡走,心裡罵罵咧咧。
雪看了一眼朱襄懷裡的孩子,回頭吩咐仆婦燒水做羹,羹中加些羊乳。
藺贄樂嗬嗬地跟著朱襄進屋。等關上門後,他嘴十分欠地道:“早聽你提起過你那黑心腸的長姐事跡,沒想到今日還能碰巧親眼一見。”
雪端莊賢淑的表情一僵,瞬間變得扭曲,聲音拔高了好幾個調:“什麼?!難道這孩子是春花的?!”
朱襄尷尬道:“嗯。”
雪的表情抽搐扭曲了許久,最終看著被她聲音嚇到的小孩,勉強忍住了粗俗的罵詞:“她還活著?!她怎麼還活著!!”
朱襄歎了口氣,恥於說出口。
藺贄這樂子人為雪解惑:“信中說,她現在跟了另一個富商,這孩子是個拖累,恰好打聽到朱襄如今家境不錯,又遲遲無子,就把孩子贈送給朱襄,還讓朱襄記住她的恩情呢,哈哈哈哈!”
聽到“遲遲無子”時,雪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
朱襄飛起一腳踹藺贄腰上,藺贄沒躲掉,捂著腰痛呼。
“我身體不好,難有子嗣,這是我之錯。但世人在子嗣上對婦人更苛刻。藺禮,我們二人之間隨意開玩笑無所謂,不要讓雪聽見,她愛鑽牛角尖,總愛為我的過錯而自責。”朱襄皺眉道。
禮是藺贄的字。
藺贄拍了拍腰間的腳印,對朱襄和雪拱手:“是我之錯。雪姬,我是笑話朱襄,沒想太多。”
雪:“……你也不該笑話良人!”
藺贄恢複了吊兒郎當,把著朱襄的肩膀擠眉弄眼道:“我就笑話他,偏要笑話他。”
雪氣得一跺腳,轉身去廚房看羹,順帶冷靜一下。
“好了,我把她氣跑了,可以聊了。”藺贄收回手臂,道,“你接下來要怎麼辦?你沒有其他親人,他可能是你唯一有血緣的晚輩。收養他為嗣子,或許不錯。”
朱襄還未回答,他懷裡的小孩似乎終於回過神,尖銳地哭出來:“這是哪裡?我要回家!我要阿母!”
他一口咬在朱襄的手臂上。朱襄吃痛,手一鬆,小孩立刻往下墜。他連忙忍著痛托扶了一把,才沒讓小孩摔著。
小孩推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跑:“我要回家,我不要成為其他人的孩子,我是秦……啊!”
小孩說話很利落,但腿腳偏軟,跑了幾步立刻摔倒在地,滾了幾圈,臉上身上全是塵土。
朱襄趕緊跑上前,將小孩扶起來。
“不哭不哭,我帶你去找你阿母。”朱襄不顧小孩身上臟,將小孩護在懷裡,用袖子給他擦臉,心疼不已,“彆害怕,我是你舅父。‘我見舅氏,如母存焉’,我是你阿母的親弟,不是壞人。”
藺贄在一旁插嘴:“你和這麼小的孩子念《詩·秦風》,你覺得他能聽懂?”
小孩緊緊抓住朱襄為他擦臉的袖子:“秦、秦風?舅父?”
“是,我是你舅父,彆害怕,我帶你去找你阿母。這次我一定、一定……”朱襄咬牙切齒了半天,也沒說出要“一定”什麼。
總不能在孩子麵前放關於其母親的狠話?而且以朱襄的性格,放了太狠的話,他也做不到。
這時候朱襄真的想一跺腳,仰天長歎,念出那一句經典電影台詞。
欺負老實人是不是?!!
小孩揚起小臉,擦去塵土的臉蛋又黃又瘦,看著不像是經過良好對待。
但以他身上的絹布衣服即使皺巴巴臟兮兮,也不是貧寒之家能用得起。所以這不太良好的對待,恐怕和家境沒關係。
朱襄心裡越發難受,難得在心中罵了句狠的。
“舅父先給你換身衣服。我們吃點熱食,就去找你阿母,好嗎?”朱襄輕聲道。
小孩哭聲停止,剛才還驚恐的表情,現在平靜得過分,顯得特彆彆扭:“真的?舅父不騙我?”
“我發誓!”朱襄舉起一隻手,“來,我們先去洗澡換衣服,再給你上點藥。”
朱襄看著小孩摔到地上擦破的手掌,重複道:“先上點藥。”
小孩垂下頭:“嗯……一定,一定帶我去找阿母。”
朱襄道:“一定。藺禮……”
藺贄擺擺手:“你去忙。放心,我已經吩咐人去尋丟孩子的人了。那個婦人跑不遠。”
朱襄道:“謝了。現在不得空,等事情了結,我親手為你做大餐。”
藺贄笑道:“我記住了!”
朱襄抱著小孩離開,藺贄臉上的笑容淡去。
他知道朱襄脾氣好,心腸軟,就算遇到這等事也不會想著太過激的手段。但作為友人,他很想越俎代庖。
不一會兒,有佩戴著長劍的甲士匆匆進門。
“抓到了?”藺贄問道。
甲士道:“抓到了。那人隻是仆婦,已經問出地址。”
藺贄道:“備好車,我要親自去會一會那先丟了親弟弟,又要丟親兒子的婦人。”
甲士領命退下。
藺贄歎了口氣:“雪姬啊,人善被人欺,你這良人真是令他身旁的人頭疼。”
雪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了前庭,她平靜道:“若良人不是如此純善,藺君子便不會屈尊相交了。”
藺贄道:“這倒是。如果找不到那婦人,你會同意收養那個小孩嗎?”
雪道:“一切依從良人意願。”
藺贄樂道:“我不信,是他依從你的意願才是吧?”
雪道:“依從我的意願,也是良人自己的意願。”
“行行行,你說得對。”藺贄投降,“若你們不想養,我會幫你們找一戶遠離你們的好人家收養他。”
雪終於動容,她拱起雙手,身子微屈:“謝藺君子。”
……
朱襄抱著小孩來到浴室中。
朱襄喜歡乾淨,專門建了一間房當浴室,浴室引了活水來,還有灶台可以立刻燒水。
從這裡可以看出,藺家給朱襄這個“門客”的待遇相當不錯,恐怕比“上等門客”的待遇還要高一分。
浴室建好後,立刻被雪占據一半用來洗衣服洗菜。朱襄嘟嘟囔囔許久,也隻爭取到了“嗯嗯嗯,你洗澡的時候我不進來洗衣服”的待遇。最終,朱襄隻能改了自己不算潔癖的心理潔癖,接受了這個現實。
天氣較涼,又要立刻出門,朱襄說是給小孩洗澡,其實隻是用熱水給小孩擦擦身體。
小孩肯定不常洗澡,身上汙垢很多,指甲裡全是黑的。
平常人家這個年紀的孩子為了杜絕跳蚤,都會將大部分頭發剃光,隻留下腦袋兩側各一小戳頭發。這個小孩卻披散著頭發,頭發縫隙裡全是肉眼可見的跳蚤卵,看得朱襄渾身發癢。
朱襄非常想將小孩徹徹底底洗乾淨,但看著小孩強裝平靜下的慌亂,又想著立刻就會出門,他還是隻為其擦了一遍身體,換上自己的細麻布短袖短褲,然後給他擦藥,連頭發都沒洗。
朱襄的短袖短褲穿在孩童身上,需要用帶子束上好幾圈才不會掉。朱襄又給他裹了一層外袍,將瘦弱的孩童裹成了一個小團子。
“我家隻有麻衣,穿著不難受吧?”朱襄問道。
小孩沉默地搖頭。
朱襄抱著異常乖巧,和剛才歇斯底裡哭泣的模樣判若兩人的小孩,走到吃飯的堂屋內。雪已經讓人把羊奶羹熱好端了上來。
小孩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聞到了奶香味,他猶豫了一下,拿起木勺子,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羊奶羹入口,熬化的金貴稻米與完全沒有腥臊氣的奶香味在口中彌漫,小孩哭腫的眼睛漸漸睜大,灰暗的眼神有了點點光彩。
他抬起頭,看向滿臉不悅但給他準備了美味羊奶羹的年輕婦人,又看向眉頭微蹙但儘力向他展現著慈祥笑容的年輕男子,然後低下頭把臉埋在碗裡猛吃,就像是一隻餓狠了的小狗崽。
朱襄眉頭皺得更緊,臉上笑容卻越發慈祥;雪臉上不悅的表情淡去,但很快又重新將臉板了起來。
在一旁當布景板的藺贄動了動鼻子,伸手:“給我來一碗。”
朱襄:“……自己去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