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周誌成的法子臭得出奇,但他的思路還是頗有可采的。許少湖很快便指使言官上書,以皇帝的口諭為由,要朝中上下仰體聖心,克勤克儉。清流一派隨之附和,幾日內搞出了好大的聲勢。
這一套打法相當清楚,就是要以節儉的名頭打壓閆黨奢侈揮霍的氣勢。隻要有皇帝的旨意庇護,料想閆分宜也回不了嘴。
不過,這一波攻勢送到皇帝處,卻並沒有激起什麼風浪。飛玄真君隻是翻了翻折子,便問李再芳:
“閆分宜有什麼反應沒有?”
李再芳恭恭敬敬的磕頭:“閆閣老這幾日深居簡出,回府後也沒有見外人,隻是請了太醫看病,病中還在撰寫服用丹藥的心得。”
飛玄真君本想微微一笑,卻又不覺扯動鼻梁正中貼著的那塊白布,神色一陣扭曲。
他雖然下旨剝了閆分宜臉皮,卻隻不過是因妖書的妄論而遷怒高麗,並非對閆分宜有什麼看法。如今老臣為國服丹,兢兢業業,當然立刻挽回了飛玄真君的好感。
不過,他倒也並不反感清流的諫言。飛玄真君為自己立的人設就是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慈儉愛民不敢為天下先;如今有人主動製造聲勢,要百官仰體皇帝盛德,為聖上人設增光添彩;他自是樂見其成,甚至可以給清流賞一點什麼,鼓勵鼓勵積極性。
為了表明這個態度,真君開了尊口:
“朕看內閣都是好的,都是忠臣,沒有奸臣嘛!以後這樣的折子,可以讓通政使司直接送進來。”
廢黜宰相之後,國朝皇帝親攬庶務、日理萬機;但除了肝上長了個活人的卷王之王高祖皇帝,曆朝天子都委實沒有那個一一檢閱的精力。外朝奏折送進通政使司,大半都歸內閣及司禮監批閱,頂多寫個“知道了”了事。如今聖上肯親自過目看一看,的確是不小的榮寵。
李再芳磕頭領命。皇帝又道:
“朕先前命你布置的人手,查出什麼端倪沒有?”
李再芳小心報告消息,但京中圈子這麼狹小,委實也沒有什麼秘聞可說。皇帝隻隨意聽了兩句,便擺手不語,理一理道袍,重新盤腿打坐。倒把彙報的李再芳搞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相較於十幾日前聖上在清涼殿密室下達命令時的狂躁暴虐,現在這樣氣定神閒的從容鎮定,簡直有恍若隔世的迷惑。
當時死命催他布置人手監視重臣的瘋癲做派哪裡去啦?領導下了命令就抽梯子,這活還怎麼乾?
飛玄真君未必不知道李再芳的心思,但他也懶得理會。這十幾日來,真君忍住惡心反複翻閱那本妖書,在頂住了那瘋狂吐槽的精神攻擊之後,居然漸漸琢磨出了一點底細——在他看來,雖然妖書對自己的詈罵極為惡毒,卻並非有意針對他飛玄真君;實際上,這本日記幾乎是無差彆的攻擊文字中牽涉的一切活物,肆無忌憚的傾瀉著憤恨。特彆是標著“淩晨上班”、“被迫加班”的幾個章節,那怒火之狂野炙熱,簡直連西苑養的狗都要挨兩個巴掌……
也不知寫這日誌的謫仙是經曆了什麼,怎麼怨氣比被鎮壓了千萬年的老妖怪還要深重呢?
飛玄真君是很擅長折中的;要是有人指著鼻子罵他全家,真君一定勃然大怒,要將狂徒當庭杖斃;但如果將他連朝野上下一起辱罵,那真君就會自我調和,覺得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了——既然不是針對飛玄真君個人,那就不會威脅他的皇權;隻要不威脅皇權,其餘都好說嘛!
再說,這本奇書上還寄托著兵解成仙的三分希望,也不能不擔待一二。
日誌中有不少的內容都被塗抹上了墨水,按下麵的注釋,說是根據什麼“隱私規則”,不顯示敏感信息。皇帝倒搞不明白隱私規則的意思,但也猜出了是奇書在蓄意掩蓋主人的身份。出於對仙人未知神通的忌憚,真君左思右想,也就不怎麼敢在搜查上逼迫過甚,免得鬨出事來。
再說,要是真能蹭一蹭兵解的機緣原地飛升,那將來就是天界的同事了。同事之間,總不好把關係搞得太僵嘛!
而且,日誌中提供的某些猛料,也比錦衣衛查訪來的還要詳細,更能打動皇帝的心弦,確有其獨特的妙用。前日皇帝再次研讀書中怒斥地冒煙的一段,便發現地冒煙居然用贓款在海外淘了一尊舉世罕見的羊脂玉塑像,埋在院中做他日買官之用。皇帝琢磨了數日,覺得清涼殿委實有點空曠,也恰恰要這麼一座玉像裝潢裝潢,決定儘快安排抄家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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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退李再芳之後,皇帝施施然取出書冊,打算再研究研究地冒煙及同黨的抄家名單。誰料書冊微微一熱,平空又生出幾頁來:
【今天收到邸報,許少湖果然指使人上折子議論勤儉為政的事情了。哎,千躲萬躲,還是躲不過這一遭。】
皇帝抬一抬眉毛,翻了一頁。放平心態之後,他還是對這種吃瓜式更新很感興趣的:
【本來勤儉也沒有什麼。但在老道士治下的政治氣氛裡,又怎麼可能妥妥帖帖的搞勤儉治國呢?後來聲勢日甚,閆黨以退為進,乾脆就讓清流接管了財政,設法節省開支。
接管財政當然很爽,但事情卻實在難辦。上麵的老道士要用朱砂黃金抹粉寫青詞;下麵司禮監管著織造局,中間還有許閣老家幾十萬畝的水田要養,這開支哪裡節儉得下來?清流撞來撞去,隻能挑軟柿子捏一捏。皇帝兩個皇子可能繼承大統,他們不敢擅動,就乾脆削減了皇女思善公主的待遇,甚至扣住了出閣的賞錢不發……
皇帝不能動,大太監不能動,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算什麼?最悲慘的是,負責料理公主婚事的太監因削減賞格心懷不滿,居然在內大作手腳,收受富安侯張柱的賄賂,將他那脾氣暴躁惡劣的兒子張承祖運作為了駙馬。公主一生的悲劇,便由此而始……聽說後來不少的公主下堂文學,便是取材至此——簡直是十足的地獄笑話。】
飛玄真君的臉色沉了下來——當然,他倒不是在乎自己那宮女所生,存在感極為稀薄的女兒;但天潢貴胄被太監出賣,總有些觸傷他的顏麵。
【嚴重的後果還不止一條。當時考慮到皇帝已經遷居西苑,紫禁城都是些不得寵的嬪妃;清流狠下心來,乾脆削減宮城的用度,大大的壓縮了看管的人手。結果這才叫裁員裁到了大動脈上——削減用度後不過一年,三大殿便因雷擊起火,火勢蔓延不可收拾;差點將偶然回宮齋戒祭天的老道士又給燒成乳豬。哎,說起來老道士一輩子也是與火有緣。十幾年來被火追著燒了三次,居然次次都僥幸逃脫。恐怕火德星君天上有知,也要感慨這老登實在太難殺了……
對了,據說這一次火災還差點波及到了《大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