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東樓勾出的是周至成洋洋灑灑罪狀中的一條,斥責他們兩人勾結宮中的勢力,壓迫遠道而來的番邦使者,乃敢濫施淫威,竟令使臣戰戰兢兢,亦獻媚於人前……
閆東樓在“亦”字上劃了重重的一筆。
“‘亦獻媚人前’的‘亦’是什麼意思??”小閣老陰測測的笑:“‘亦’嘛,說明已經有人這麼乾了——眾所周知,我們不過給藩邦使臣送了幾冊禦製的青詞而已。他這麼一句,是不是在蓄意暗示,早就有人被宮中勢力壓迫,對著青詞獻媚人前了?那到底是誰這麼可憐呀?”
果然是奸臣中的扛把子,看一眼奏折立刻就抓了痛腳。穆祺佩服之至,但還是不得不指出:
“閆兄計策大妙,但僅僅一個‘亦’字,最多不過是罰俸申斥而已,未必能嚇住他。更何況牽涉了翰林院眾人,事情更加棘手。我們還是要下重手,才能以儆效尤。”
區區一個給事中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怕的是這姓周的反複上書,挑動了翰林院那幫書呆子的興趣,又想回複堡宗時的榮光。翰林院素有儲相之稱,輕易難以招架。所以必須打早打小,提前防備,讓翰林院趨避三尺,不敢招惹為止。
小閣老很虛心:“請世子指教。”
“小閣老可知道,陛下先前曾命翰林院眾人作詩撰文,稱頌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閆東樓喔了一聲,眼神中立刻閃起了亮光:閆黨位列台閣,當然能打聽到中樞的機要,曉得皇帝在緊密籌劃,打算把自己的親老子往太廟裡挪一挪。而為了減輕禮法上的壓力,皇帝搞的是捆綁銷售的那一套,先製造輿論動一動國朝太宗文皇帝朱老四的廟號與祭祀規格,等到太廟改革木已成舟,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親爹往廟裡一塞,以快打慢,豈不美哉?
這一整套絲滑小連招行雲流水,最關鍵的一步卻是給太宗皇帝改動廟號。所以從月前開始,皇帝就在大會小會上稱述朱老四的功績,暗戳戳製造輿論了。
閆閣老就是搞大禮議起家的,閆東樓當然明白這個套路,一時大為心動:
“世子是說……”
穆祺微微一笑,儘顯從容:“小閣老,在如今的局勢下,稱頌太宗功德這種事情,風險可是不小啊。”
拍皇家馬屁這種事情,本是文官們長久曆練,熟能生巧的功夫。但曆史上老登居心叵測,卻把事情搞得非常難辦——所謂祖有功而宗有德,廟號有祖有宗,“祖”更在“宗”之上,“太宗”已經是頂級的廟號,再要稱述功德,就隻能往祖的方向靠了。但問題在於,該稱朱老四為什麼“祖”呢?
以常理論之,最合適的廟號其實是“世祖”,稱頌朱老四“功同開創”、“再造乾坤”,很符合情理,也真有鐵憨憨這麼提的建議。但是吧,“世祖”這個廟號,可是隱含著皇室世係變更、小宗取代大宗的意思……
眾所周知,我朝朱老四皇帝乃絕對的正統;高祖皇帝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毫無爭議的真命天子(還是那句話,牢牢記住這三個形容詞,否則九族會很有意見!)。你暗戳戳提一個“世係變更”、“小宗取代大宗”,是什麼意思?
誰指使你的?你背後是誰?你的動機是什麼?久經考驗的東廠太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潛伏在朝廷中的建文餘黨!
你不想跟朱四皇帝的道路走,那就跟建文皇帝走吧!
總而言之,老道士咆哮了幾句“欺天啦!”,就命人把鐵憨憨拖出去打了屁股,閉門思過。
被老道士的狠辣手段嚇住之後,有人又翻了老道士先前的言論,發現聖上曾稱許朱四皇帝“當皇祖初定之中,又值建文所壞複興起之”,於是如獲至寶,擬了一個“興祖”的廟號獻上——這是你親口說的“複興起之”,總沒有問題了吧?
的確沒有問題,隻是這些人忘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建文皇帝的親爹懿文太子,當年可就曾被上過“興宗”的廟號。
所以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自然又被拖了出去,挨三十大棍算完。
同樣的原因,什麼“中祖”、“烈祖”之類,隱含著複興蘊意的廟號也不能用了。還是眾所周知,國朝朱老四皇帝孝感動天,其情真意切,竟能力回天心,令宣武三十一年便崩逝的高祖皇帝亡靈轉生,又賣命(真·賣命)乾到了宣武三十五年。你口口聲聲強調“複興”,難道國朝還在宣武年間亡了不成?
在曆史上,這樣的鬨劇反複折騰了一整年,彼此衝突不能決斷,搞到後來東廠太監都心裡嘀咕,心想朝廷中潛伏的建文餘黨怎麼越抓越多;而究其實質,還是老道士不做人——帶有“祖”的廟號本就有開基創業的意思,可偏偏上頭又要格外的強調朱老四的正統繼承。這樣神經質的要求,無異於設計一份五彩斑斕的黑色。也就是閆閣老一乾人等的舔功著實了得,居然絞儘腦汁,真把這瘟種甲方給應付了下來。
——閆黨能盤踞內閣幾十年,功力確實也不是吹的。
但小小一個給事中,難道還能有閆閣老的本事麼?穆祺信心十足:
“小閣老,既然陛下已經發了話,下麵的怎能不依從?閆閣老所管的禮部,不就擔著祭祀祖宗的職責麼?依我看,禮部可以發一份公文,讓閒散的給事中們也湊湊熱鬨,寫幾篇讚頌讚頌太宗文皇帝的文章嘛!以這位的腦子……”
一般的時候,言語中出個差錯也就算了。但以現在至關緊要的局勢,如果文章用詞還是這麼不靠譜,那麼他二人火眼金睛,立刻就能揪出來這個居心叵測的建文餘孽!
小閣老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是一點就透。他哈哈一笑,不勝喜悅:
“穆兄高見,在下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