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雙目充血,眼眶紅腫,看向沈星。
沈星一愣,西郊篤山的消巍坡,那不是亂葬崗嗎?所謂消巍,原來是消鬼,那邊鄉民忌憚這地方可搬離祖地談何容易,於是給那幾裡懸崖坡地取名消鬼坡,但官府製圖不能這麼標,於是官名就成了消巍坡。
她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裴玄素說:“我娘應該在那裡。”
沈星有點為難,畢竟兩人是宮籍,這麼出宮已經很不容易了,出城的話,風險很大啊。
但今天日子特殊,遊街示眾會自東都城內一直到京畿轄下各個縣,這種人流潮湧的特殊時刻,城門拒馬柵欄全開,反而是最好的進城出城時候。
她真的沒法拒絕眼前的裴玄素,沈星躊躇了幾息,小聲說:“那好吧,我們走吧。”
“趁著那個……出明德門,我們正好一起跟出去。”
沈星小聲:“但,你不能再……”
也是幸運,遇上突然下雨,不然就露餡了。
裴玄素點點頭:“我知道。對不起,沈姑娘。”
他當時情誌迷了心竅,連自己做了什麼都不知道。
沈星搖頭,“沒事。”
她扯了下唇,但誰也沒有笑意,這段裴玄素不為人知的過去,可能沈星是唯一最能理解他的心情的,因為,她曾經經曆過。
沈星暗歎了一口氣,“那我們快走吧。”
……
零零落落的雨絲,兩人帶著一頂肩寬的鬥笠,跟著人潮出了明德門。
一輛小小的騾車,在鄉間的黃土官道飛馳得要拋起來一般。
官道兩側是平民可以走的區域,填補不如中間的官驛專用道。出城之後,沈星的情緒平複不少,但明顯裴玄素還沒有。
騾車速度越來越快,裴玄素那雙濃豔張揚的丹鳳目腫脹,有一種化不開的殤色。
終於,兩人抵達的消巍坡!
找個隱蔽的地方停下騾車,裴玄素一跳就下了騾車,此時他身體仿佛迸發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喘息著,疾衝而去。
沈星一把拉住他,他驀地回頭,沈星這才發現他身軀繃得極緊,未到淚已流。
沈星塞給他一顆藥丸子,這是在城裡的成藥鋪子買的瘴氣藥。
裴玄素把藥丸塞進嘴裡,掉頭往山崗衝過去。
煙雨淒迷,亂鬆雜草叢生,雨水帶來霧氣,遠些的地方沒入一片氤氳的白色霧靄之中。
有一種熏鼻的臭味,越近越明顯,地上一個個挖出來的小坑,有的填回去了,有的沒填,新一點的,陳年老舊的,被雨水澆濕透的紙灰衝得到處都是。
官府和宮中處理屍身有固定的位置,那個口子是最新鮮,裴玄素很快就找到了那裡。
他一具一具翻那些或新鮮或死去幾日的屍體,翻找底下,看她們的臉。
沈星穿著雨鞋,咬著牙幫忙翻著。
她翻了十幾丈,突然前麵裴玄素動作停了。
他找到了。
沈星立即直起身體往那邊望過去。
那是一張斜插的破草席,露出的部分已經被雨水打透,裴玄素用力把上麵的屍體推開,把整張草席拉出來,草席失去壓製斜斜打開,露出一條赤.條條.女屍。
淩亂烏黑的長發,有些腫脹,但依然能看出在生時姣好的容貌,一片片黑色的屍斑上,能清晰從她的皮膚辨認出她生前曾被異性慘無人道的侮辱過,渾身紫紅淤青斑斑點點,特彆是胸口和大腿內側,嘴角破皮,臉頰和脖頸被人狠狠掐腫過。
煙雨迷離,灑在她僵硬睜開的一雙漂亮眼睛上,她的眼睛斜飛翹起形狀極美,丹鳳眼,生得和裴玄素的眼睛一模一樣。
沈星隻看了一眼,就立即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忍不住顫栗了起來。
裴玄素能走上今後那條路,他必定有一段極其慘烈的過去,她對今日之行有心理準備。
但真沒想到,裴玄素比她知道的還要慘烈太多了。
“這是我的母親,”裴玄素的聲音像是從九幽黃泉出來的,經過無數撕扯和磨礪,幾乎辨不清他的話語,“我今年十九了,我九月生的,再過一個月,我就該和我爹一起上刑台了。”
裴玄素的母親姓曹,自出生起,他母親就厭惡他。因為她生他的時候他腳先出,穩婆怎麼糾正胎位,肚裡的孩子就是掙紮後又歪了,掙命一般母子往兩個方向各自用儘全力。
曹夫人大出血,九死一生險險才活了下來。
曹夫人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篤信孽因障惡。她堅信這個次子就是來克她的前世孽因,裴父和她吵了無數次都無法改變她的觀念,最後隻能物理隔離多派心腹和自己親自照顧。
母子之間,種種冷漠和僵硬不再說,七歲那邊,長兄落水高燒成稚兒又是一重罪。
重重間隙十九年,裴玄素曾經以為母子會帶著隔閡一直到老死下黃泉。
“我在沛州被羈押入獄,入京,最後和我的母兄及少許族人關押在一起。”
他們都屬於裴文阮的親屬。
“大獄裡的人很多。”
涉及這一案的人數千不止,裴文阮及他們的罪名和刑罰宣判之後,還要等待轉移校對。
大理寺官員管的主要是裴文阮,至於裴玄素刑訊後沒審問出什麼,就拉回轄下的大獄了。
可如今判詞一般是這樣,當事人何罪,如何處置,這有明寫;然後接的就是子年愈二十者同罪同處,餘者要麼發配流刑,要麼男的沒入宮籍,女的沒入教坊司之類的。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個多月就二十了,而這些不署名的親屬,俱按照出獄移交對名冊那一刻的年齡為準。
一批一批來的,往往消化一批起碼得十天半個月。
獄中等待,遙遙無期。
而觀裴玄素的容色,可知其母年輕時如何美豔,曹氏養尊處優多年,年愈四旬,看著不滿三十,蓬頭垢麵不掩絕色。
這些官門的夫人小姐,往往是詔獄和大理寺獄這些牢頭番役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欲滴,進了大獄的官眷遭遇往往難以描述。
附近三四行的番役和牢頭來了多次,都被裴玄素打跑了,虎落平陽,為此他身上添了無數傷痕。
曹夫人一直木然側身坐在木柵欄的另一邊,母子兩人一如往昔,沒有就此說過一句話。曹夫人也未曾裴玄素的傷一眼。
明明視而不見,母子關係也難以彌補,曹夫人甚至曾經說過寧死也不用他養老,讓他不必多費心。
偏偏到了最後一刻,上麵下來的名單再一次沒有裴家人,她突然站起來,用鐐銬用力敲打柵欄門,親戚驚慌拉住她,因為裴玄素傷重高燒,他們好不容易才幫著隱瞞過去。
養尊處優的曹氏竟甩開了親戚們,很快引起那幾個人注意,然後,就發生。
曹氏被拖出牢門,聲嘶力竭,在被施暴的過程中,她抽出被解下的長刀一刀將其中一個捅成重傷。
這件事終於鬨大了,曹氏也死了。
驚動了上麵,最終的結果是迅速處理把事平了,裴家人當天臨時加在上一批的名單上,一起送出來。
裴玄素差一個月及冠。
……
裴玄素把曹氏抱出亂葬崗,找個位置,挖了個坑把她連草席一起粗粗掩埋。
那邊又傳來騾馬轆轆和人聲,沈星不敢出聲,慌忙拉著裴玄素繞路離開。
轆轆的騾馬,雨已經停了,天色已經黑下來,道旁升起星星點點的紅黃燈火,在簷下骨碌碌轉動。
夜冷,風也冷。
兩人一直疾奔到近郊,進了一條巷子,才堪堪停下來。
這是一條很大的巷口,外麵店鋪燈光,巷子雨後清冷,一撩起車簾,沈星卻望見牆邊張貼著一張官府的皇榜告示。
寫的內容,正是今日剝皮楦草警示官場百姓的內容。
裴玄素一動不動盯著那張黃色的榜紙。
轟隆隆悶雷滾過,一道閃電劃破長空,裴玄素咽喉嗚咽像一頭野獸。
他跳下車,抽出匕首,狠狠劃向那張黃榜!“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他拚命砍劈,痛哭失聲。
他把一整張黃榜撕成粉碎,嘶聲對沈星說:“我們像不像螻蟻?”
“轟隆——”
一聲驚雷,白慘慘的閃電,看清了彼此眼中的傷慟恨意和難說憐色,裴玄素重重一拳打在磚牆上,皮肉綻裂,鮮血點點。
他厲聲:“我早晚要讓你們所有人,血債血償——”
他渾身顫抖,重重抱住沈星,眼淚如雨落在她的肩膀脖頸。
這時候,什麼男女大防,前情舊因,都被暫且拋到一邊去了。
沈星也不禁落了淚,她胡亂一抹眼角,半晌,她終究輕輕擁了他一下,拍了拍,“是的,會的。”
除了這個,她也不知能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