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夜風很冷,夾著水汽凜冽刮麵,黢黑中奪路狂奔,裴玄素沒有想太多,隻知道絕對不能連累沈星。
翻過牆頭,狂奔過小巷,一路穿過半個東都,衝到銀胭河邊,沈星急指碼頭東邊:“那邊有空船——”
鶯聲嬉笑,燈紅酒綠,兩人衝過肩摩踵接的人潮,跳上一條畫舫側掛的備用小舟,一刀斬斷纜繩。
裴玄素會撐舟,以最快速度抵達對岸後,重新抄起沈星腿彎上背,上岸衝進密集的民居之中。
裴玄素全憑這個念頭支撐著,化悲憤為狂衝,爆發出前所未有生命力,透支一般,帶著沈星疾掠如飛。
他靠著他對東都的熟悉,在上岸沒多久,就甩掉所有追兵。
但裴玄素還不敢停下,一直橫跨七八個大坊市,最終抵達了東都人口最稠密南城,進入永南坊。
他們翻進一處小富戶的家中,整個三進院黑乎乎沒有點燈,兩人進去窺視,發現這一進都是堆放雜物或空置的,房間上鎖,少有走動。
兩人扯下鏽蝕的鎖頭,推門蹌踉進了一個屋裡,沈星剛見到柴房,外麵還有水井,她幾分高興:“我們運氣真好,這裡有柴有草有水,……”
她喘著粗氣,轉頭,對上裴玄素的臉,裴玄素也看著她,她不禁露出一點笑:“我們成功了,把他們殺了,也跑出來了。”
苦了這麼久之後,終於有一個好點的果實了,兩人都沒事,侮辱他母親的壞人也死光了。
裴玄素用力點頭,他深深吸著氣,有淚上湧,殺了幾個仇人了,但他父親還在外麵。
心中酸甜苦辣,難以言喻。
但他終歸帶著沈星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沒有連累她。
兩人相對,澀笑中又有淚,酸楚難忍,漸漸的,裴玄素眼前發黑,他努力想睜開眼睛,但卻撐不起來了。
沈星才高興了一會,看裴玄素慢慢闔上眼睛,靠牆的身軀往下滑,她急了:“裴玄素?喂,裴玄素——”
……
秋季夜雨多,“轟隆”一聲驚雷響,白慘慘的閃電照在陳舊的白窗紗上,裴玄素麵色潮紅,人中和嘴唇去透著青,豆大的汗水在他沾血的發際臉額滾下,不知道是熱汗還是冷汗。
沈星趕緊扶住他,她托不住他沉重的身軀,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喃喃:“扶我到那邊榻上去。包袱裡有藥,你彆出去……”
藥包是提前準備好,藏了幾個,兩人身上還各背一個。
沈星年紀小,沒有外麵生存的經驗。
這樣的境況,藥店醫堂必會被官府知照並重點關注。
白天備藥的時候,裴玄素已再三囑咐過,他始終惦記著這事,喃喃叮嚀,暈厥了過去。
若真病逝,那是他的命。
隻辛苦沈星風聲過後,還得去亂葬崗一次,她一個小姑娘,盼著她彆倔強,得回去叫上她爹一起去才好。
裴玄素唇翕動,沈星附耳過去,也顧不上他噴在她耳蝸的熱氣,努力隻聽得見模糊的“你爹……”兩字。
裴玄素本來就是強弩之末,硬撐著熬了一天一夜,憋著的那口氣一泄,傷病霎時就壓不住了。
沈星慶幸自己小時候被二姐帶著練過基本功和舞棍,不然可能她真的拖不動裴玄素。她弓步紮馬使儘托著,好艱難才把裴玄素弄到榻邊,扯下帳縵和外衣爬上去把鋪滿塵的羅漢榻使儘擦了一遍,趕緊把裴玄素推上去。
她趕緊給裴玄素換藥喂藥。
連熱水都顧不上燒,打了井水化開成藥丸子,掐住他的下巴連灌了六丸。裴玄素求生意誌明顯很強,即是在深度昏迷之中,他牙關也努力翕動吞咽。
沈星好容易喂完藥水,打開他手腕腳腕的繃帶一看,心登時一沉。
悶雷陣陣滾過,慘白的電光在閃動,夜雨將至,蹲跪在榻前的沈星借著電光清晰地看見,裴玄素手腕上一圈深可見骨的刑傷傷口,一窪窪見白色。
他的傷口化膿了。
沈星心臟一縮,她驚慌失措,把裴玄素身上的傷口全部都打了開來。
隻見閃爍的電光下,裴玄素身上明見化膿和已經有化膿趨勢的傷口,幾乎逾一半。
沈星愣了好一會兒,掉頭衝出去灶房,蹬蹬蹬半舊的木質廊道,窄小的灶房和舊灶頭,她搬來大陶鍋和井水,刷乾淨趕緊生火燒水,把再宮裡帶出來方子磨成的藥粉倒進去,燒成一鍋黑褐色的消炎藥水。
她燙了好幾次,手指燙一個大泡,她顧不上,趕緊用水桶鎮了一下鍋,端進廂房裡麵,用煮過的布條給裴玄素反複清洗傷口,足足洗了三次,把膿血都洗得乾乾淨淨,晾乾小心把傷口敷藥包紮起來。
她也很累,但她毫無睡意。
沈星焦急等著。
裴玄素情況卻並不好,他暈厥過後,高燒立即飆至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溫度。
觸可燙手,渾身燒得滾炙,一滴汗都沒出來,擦乾淨的如玉白皙的臉頰脖頸,赤紅一片,呼吸像火一樣。
猝然他又轉冷,牙關咯咯戰抖,把沈星好不容易翻到的幾床棉被卷在一切,依然冷得如墜冰窖。
他服藥過後,病勢全無好轉,來回踱步等了將近兩個時辰的沈星終於知道,不行的,再這樣下去,裴玄素可能真的會死!
……
秋夜暴雨,下了兩個多時辰,隆隆的雨聲,很冷,沈星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血液有種凍結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
裴玄素一直都很強的,百折不撓一鳴驚人,他怎麼能死在這裡呢?
可裴玄素卻徘徊在生死一線,那張陳舊的羅漢榻上,寒戰過後再度燒得通紅,他甚至發不出汗來,頭發淩亂囈語,觸目驚心。
那現在該怎麼辦?
沈星應該去請大夫,但她太清楚裴玄素昏迷前和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了。
死的有一個神策衛百戶,神策衛必定牽扯進來。五城兵馬司、神策衛、南衙禁軍、京兆府,他們能想到的躲避地點,對方必然也考慮過,如今神策衛是蔣無涯做指揮使,那是後期裴玄素的最強勁敵手,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大小的藥鋪醫館和蒼蠅跌打館子,但凡和個醫字掛鉤的,在考慮到兩人伏殺七人甚至包含一名神策衛百戶的的情況下,對打間有可能會負傷,整個東都的醫藥大夫都在衙門登記在冊,官府必然會全部知照並警告的。
外麵的搜捕仍在持續中,兩個時辰,足夠蔓延到南城了。
最重要的是,裴玄素身上的傷是刑囚傷。
裴玄素擔心的正是這些,所以他反複叮囑沈星不要出去。
可此刻沈星焦急在榻前來回踱步,她猶豫,她也害怕,她舍不得死,不敢死,她不是怕死,隻是擔心害怕自己再活一回未能償願,出師未捷身先死。
可沈星低頭看著榻上煎熬在生死之間的年輕男子,熟悉眉眼又帶著年輕的陌生,這些日子相處,簡直顛覆了她對裴玄素的認知。
他拚儘一口氣背負她也要逃脫身,明知自己不好了還在喃喃叮囑她千萬彆出去。
他就像另一個人。
要是裴玄素沒有叮嚀,沈星可能還會遲疑多一點,但他昏迷前那幾句話沉甸甸壓在她的心口上,她牙關一咬,撿起了地上的匕首掉頭衝了出去。
……
重生以來,沈星很不願再認識和靠近裴玄素這個人,她就算幫他,也抱著保持安全距離的想法,但命運偏偏將兩人緊緊地牽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