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發如瀑,海藻美人(2 / 2)

裴玄素很美,想來衛玠蘭陵王再世也不外如是,他的俊美可以用瑰麗來形容,銀色皎潔的月光下,他披散一頭海藻般的烏發在身後,美得像海妖。

隻是陰影明滅,他高挺的鼻梁和眉弓間,那雙斜挑颯人的丹鳳目噙著暗殤,雖扯了下唇,回眸風中卻有一種孤孑破碎的美麗。

看得人心裡怪難受的。

沈星忍不住,小小聲問:“那你小時候是怎麼樣的?”

“你怎麼會住那麼小的院子?”

裴玄素視線從沈星臉上移開,再度落在那從黃竹之上,他輕聲說:“我小時候?”

回憶穿越時光,回到那些泛黃定格卻從未褪色的美好過去之上,“那時候我父親被貶光州了,”他想了想:“是在十四年前。”

“太祖皇帝和寇皇後拉鋸,當年四月我父親被貶謫。”

裴玄素一說,沈星幾乎秒懂那段背景,其實說來也簡單的,太祖前朝落魄宗室子出身,天下烽煙四起,他以一己之力遊說隴西豫南兩地世家起兵,並迎娶隴西首貴寇氏嫡長女為妻,夫妻強強聯手,平定天下。

後續也很老套,太祖開國之後,勢力大成,要鏟除已成障礙的另一利益集團,可惜寇皇後不是吃素的,情熾熱留下無數膾炙人口的傳說,該做的防備卻也做好了,一朝夫妻翻臉鬥起來。

寇皇後太祖育有三個嫡出皇子,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在夫妻大鬥出手的時候被太祖弄死了,二兒子親老子,就是章賢太子,太祖為了扶他上位,把皇後一黨及大半開國功臣都摁死了。

沈星家也是那個時候被奪爵抄家入宮籍的。

誰知寇皇後是裝死,最後太祖卒中駕崩,寇皇後自長門宮而出,章賢太子當了一個月的皇帝就被廢了,寇皇後自己臨朝稱帝,即是如今的神熙女帝。

皇家鬥爭各麾下勢力的鬥爭,能量太大了,撲簌簌一地的炮灰。

徐家是,裴玄素家也是。

隻是裴玄素家更慘痛,綿綿起伏,到了今日,悲劇刻骨銘心殤動天地。

夜色星光下,沈星抱膝靜靜聽著裴玄素說他過去的故事,她第一次,這麼深入了解他的舊事。

“那時候,先乘船,再登車,嶺南的路況不怎麼好,一路上家下人又吐又病,倒下了十幾個。”

裴玄素盯著那叢翠竹,啞聲輕說。

其實他應算幸運的,雖從小母親厭憎,但卻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

父親簡樸、嚴肅,卻有極慈愛。

他苛責改變不了牛心左性的妻子,就親自把小小的次子抱過來,自己親自教養。

裴玄素從小就養在父親身邊,看父親理政做事,模仿父親的言行舉止,小小的他,以長大後變成一個像父親這樣人為畢生目標。

裴玄素的父親,出身不錯,卻體恤貧苦,竭儘己身之所能,去做好自己為官應有的職責。

他的理想的,是達者兼濟天下,他一再教育裴玄素,出身於官宦之家,是幸運,也是責任。

但裴文阮也是個豁達安貧的人,雖一貶三千裡當貧瘠縣的縣丞,卻沒有怨天尤人,擺爛不振。

他教育兒子們說:“朝中雖然紛擾甚多,但仍可做自己的事。”

一朝的事是事,一州的事是事,一縣的事也是事。

裴玄素至今仍記得,那是個黃昏,他哥哥和父親站在黃土牆的簷下,小小的他問為什麼會紛擾,為什麼鬥呢?父親輕歎,陛下有陛下的煩擾,宗室們大人們也有宗室大人的不得已。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為難啊。

裴玄素的父親是個寬和溫厚的人,他囑咐孩子們,裴家不算起眼,兒孫輩更排不上號,謹慎前行,做好自己的就行。

裴文阮溫和寬厚的笑仿佛還在眼前,大掌食指筆繭摩挲過腦袋發絲的粗糲溫暖感還在,誰曾想到,最後他會被卷進這場持續不斷的拉扯間,粉身碎骨。

裴玄素眼眶有些發熱,不知不覺,他的聲音染上一絲啞色,他輕輕地說:“我父親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母親縱然不喜我,但我也不在意,但我哥哥也很好很好的。”

說不在意,那是假的。

他從小就是個執拗的人,渴望母愛,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母親疼愛哥哥,小小的他就會曲線求國,天天找哥哥一起玩一起讀書,想母親親近他一點。

但兩個小男孩,調皮去玩水,結果掉下荷塘,他慌亂爬上來,哥哥去未能,最後高燒變成稚兒。

母親更痛恨他了。

小小的裴玄素,卻一夜變了,不拗不擰巴。

那個僅比他大兩歲,當年才七歲的哥哥,笨拙地伸出手,學著父親一樣摸他後腦勺,安慰他:“弟弟彆怕,沒事的,爹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很好的呢。”

是啊,他的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他懂一點事了,彆人用石頭扔他,笑他傻子,他一點都沒生弟弟的氣,反而安慰大怒提劍去砍人的裴玄素。

裴玄素從小就有個美好的願望,他要努力學習,文的武的,長大後要有大的出息,然後娶妻生子,他和哥哥不分開,哥哥永遠跟著他住,他照應哥哥,給哥哥也找一個不嫌棄他的、和他好好過日子的妻子,生育兒女,他要當成親的一樣教養。

就像他的父親對他一樣。

裴玄素因為有很好的父親和哥哥,他並沒有移了性情,反而收斂,生出新的源動力和美好願望。

到時候,父親老了致仕,也跟著他;母親厭憎他,但肯定舍不得哥哥,到時候也必會跟著他的,她不高興,但還是一輩子得跟著他。

對於母親,裴玄素不是沒有怨過恨過,但他有父親哥哥,他最終將這些收斂在心底,去學著當一個更好的自己,去爭取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誰曾想,一朝家破人亡,血腥滿地。

那厭惡了他快二十年的母親,最後竟不惜清白和生命,勉力為他掙出一條活路。

裴玄素說著說著,他竭力讓自己平靜,可最終淚水決堤。

他用手捂著臉,心臟肺腑的絞的疼痛,讓他不禁伏身在竹床上,那披散如海藻的烏黑長發落在他的臉側,他哽咽一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謝謝你……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那一寸半的冰冷刀鋒,曾經緊緊貼著他的下.身。

裴玄素難以想象,挨了那一刀的自己,會怎麼活下去?

殘破不全,半人半鬼。

沈星伸出手拉他在這一把,為他留存僅有的一點尊嚴和信念。

死有時候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連個人都不像,連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殘破不堪。

月光無聲,眼前人半濕烏發如瀑如披,從過去到現在,從粉碎的美好希冀到現實,他難以遏止的悲傷和衷心謝意,真情流露。

成年男子,又美又悲,沈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的裴玄素。

這段時間,她真的被刷新了無數次對裴玄素的認知。

她登時無措起來,“彆,彆,你彆這樣,……我其實也沒做什麼。”

她支起身,手忙腳亂去扶他,又不知從何下手。

晚色蒼茫,兩人相對而坐,細碎的聲音,穿過寂夜。

沈星咬唇,最後輕輕歎口氣,抱膝安靜坐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