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很快就被帶上來了,梁恩帶著兩名金吾禁軍闖入後圍房大院,鉗著他兩邊肋下將他半拖半押迅速帶到懿陽宮大殿殿門外的圍廊扔下。
裴玄素扶著朱紅厚重的菱花隔扇殿門,慢慢站了起身。
他判斷正確。
他終於迎來了至關重要的一次機會。
獨行懸崖,要麼蹚過刀鋒達到他的目的,要麼頃刻粉身碎骨死!
沒有第二種可能。
深秋雨夜的冷風呼嘯掠過闊大的朱紅宮廊,裴玄素半身臉頰濕透,一綹浸透的長發垂在他的臉畔,他慢慢伸手捋平、掖在耳後,斜飛丹鳳目中的瞳色沉沉的黑。
他像從前每次麵聖之前一樣的規律,整理儀容,之後慢慢挑起寶藍色的錦緞門簾,踏入大殿,厚重的猩猩絨紅地毯吸附所有腳步聲,裴玄素一步步行至香鼎往前,撩起下擺,雙膝著地。
“臣,裴玄素,叩見陛下!”
這是裴玄素從來未曾在沈星麵前展露過的一麵。他在被杖責後發現自己沒有被打斷骨頭,就知道皇帝最後很可能會召見自己。
裴玄素年紀輕輕,一州刺史,且沛州情況特殊,刺史兼輔鷹揚府督軍之責。
他當然不僅僅隻是個如懿君子。
沒有手腕坐不穩。
裴玄素腰肢筆挺,想起沈爹的話,一刹他終究塌下腰,俯身叩首,以額貼地,久久不起,“……臣,已不配自稱為臣,”他一咬牙關,“奴婢向陛下請罪!”
慘烈到了極點,心在碾磨,但他深深知道,沈爹是對的。一入宮籍深似海,自前朝起,當了太監的人是絕對不可能翻身重出的,此生此世皆不可,這是為防假太監暗度陳倉穢亂宮闈竊取外廷權柄的鐵律,違者不管什麼原因,鐵律必殺無任何轉圜。
“轟”一聲重重一擊,幾乎將他的脊梁打斷,他咬緊牙關,死死忍著。
“請罪?!”
上首一聲冷嗤,大殿內凝肅的氣氛刹那急墜壓到了最穀底。
所有侍立太監宮人登時噤若寒蟬。
上首坐的這位女帝,與太祖聯手開國,女將之身,南征北戰,年歲上去之後,脊背不彎不塌。當年垂死之局翻身,誘發太祖卒中暴斃,自冷宮而出,以女子之身,強行登基並牢牢坐朝十三年。
要不是她這幾年年邁舊病多次複發,龍江驚變,還真未必就能得手。
女帝眉目淬冰,冷冷盯著慢慢直起身的裴玄素,眼前這個極年輕的青年,孤高豔麗的俊美麵龐,英姿勃發,她曾盛讚過,裴愛卿將來必是衛玠蘭陵王般的風流人物。
曾經是她極欣賞,悉心栽培的好苗子之一。
不然裴玄素豈可能一外放就到沛州這般重要的地方。
隻是當初有多麼的欣賞多麼的愛不釋手,眼下就有多麼的深惡痛絕。
一場大傷病,幾乎掏空女帝的身體。
此時此刻,她端正坐著,但早年的多處舊傷都依然鑽骨拉扯般的綿痛。
女帝抄起榻幾上的錯金黃銅手爐,擲向裴玄素的麵門,她恨道:“一個叛臣細作子孫,也配?!”
“還敢來求朕給你機會——”
她厲聲!
錯金黃銅手爐重重砸在裴玄素額角,炭芯暗扣被擲飛凸起,重重劃在鬢角,登時血流如注,鮮紅淌了裴玄素半邊臉。
披發豔麗如妖,自持君子如熙如神明,此刻半臉鮮血半臉玉白,燭光如炬,狼狽巋然,猶如一隻浸入阿鼻地獄的新鬼。
裴玄素沒有躲閃,硬生生挨了香爐一擊,他深深叩首,倏地起身,嘴角鐵腥一片整個口腔,他斬釘截鐵:“請陛下信裴家,卑下絕對未曾背叛陛下,哪怕一絲一毫,時至今日。”
“年初時,正月封印,卑下乘舟順水而下歸家,還和父親一同布置檢閱和預備接駕事宜。”
“二月中旬,於沛州接父親來信,吾父戰戰兢兢,唯恐有所疏漏。”
“那信沛州刺史府書房大案下第二抽屜中。”
裴玄素深深叩首,如孤獸悲鳴:“這一切,都是宣平伯府欺騙利用我的父親,請陛下明察——”
嘶啞的暗聲,從喉間而出,卻有一種泣血般的呐喊感覺,裴玄素不知不覺,淚流滿麵,他死死咬著牙關:“請陛下相信,卑下對他們的痛恨,不亞於陛下!!”
這裡的他們,接續宣平伯府而言,卻何嘗不是指整個兩儀宮一派。
裴玄素僭越了,他吐出心聲,豁出去一切,他的額頭緊貼著地麵:“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哪怕此次過後,棄如敝履!”
一語畢,再未聽見言語。
女帝高居龍榻,垂眸冷冷盯視俯首不動的裴玄素。
這種低氣壓的死寂一直持續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很輕的撩簾,腳步無聲來到女帝榻前,陳仲翀將裴玄素的檔案記錄呈上。
翻閱紙張的聲音,短短一個時辰不到,與裴玄素相關的所有事宜,從大理寺到神策衛詔獄、東都監獄,蓮花海和養笙軒都詳細寫在上麵。
上麵赫然,竟還記錄八月初九,神策衛百戶及大理寺編下牢頭等七人,於傍晚被伏殺於西門外街市巷道之中的懸案。
女帝不過翻了幾下,很快就停了下來,細長淩厲長眉挑起:“八月初七,裴文阮午門處決;其妻曹氏,兩日之前,於東都大獄被臨時借調的神策衛百戶趙穀昌及大獄牢頭黃常等七人輪辱而斃,”看到這條,女帝皺了皺眉。
隨即展開,她冷笑一聲:“初九,這七人就被伏殺而死了,一個不漏。”
女帝雙目如冷電,倏地抬起:“這七個人,是你殺的吧!”
她將冊子“啪”一聲扔在榻幾上!
“蓮花海淨身,負責你所在圍房的,刀匠沈輝盛及陳柄!”
“陳柄不可能拿到出宮腰牌,而你的胞兄裴明恭於事後被徐老四要到了家中灑掃!”
“徐四當時一直在蓮花海圍房上值未曾離開過,反倒是他小女,經詢問未覺蹤跡。”
女帝目泛厲色,聲如雷霆,在耳邊炸響:“這個沈三娘,正是協助你離宮的人!你又回來了。”
“好大的膽子啊,竟敢私出宮闈,並帶著你這個閹人!”
女帝厲喝一聲:“來人!去將這個沈三娘給朕立即押來!”
裴玄素一刹攥緊雙拳。
他早知如此,但聽到最後一句,心臟還是一陣緊縮!
……
雨嘩嘩地下著。
沈星一個人抱膝坐在門檻上,冷風帶著水汽灌進來,她用力環住自己,無意識仰頭張望。
沈爹去蓮花海了,又一批新的罪奴沒入宮廷,他有幾天忙碌不能回家,把裴明恭也帶去了,畢竟後者名義上是他的小工助手,偶爾也得露麵見見人。
沈星找了個借口沒去。
她心亂如麻,昨夜一宿沒睡著,踱步很久,不知不覺坐在門檻上,雨水濺濕她的鞋麵,她胡亂縮回來。
外麵天色已經黑了,也不知裴玄素那邊怎麼樣了。
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這是宦官走出宮廷最好的巔峰時代。女帝的原因,權宦輩出前所未有,甚至封國公、大將軍,東西提轄司、前備金吾衛、十二團營京軍,都是宦官當督軍當提司的。
裴玄素出現在宦官集團一度日落西山的末期,他卻帶領後者再度走向輝煌,最後儘收十二宦營,甚至比女帝年間要更加赫赫,抵達權勢熏天的地步,所有人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內閣、票擬、批紅,甚至兩度囚禁弑帝,把控皇位更替。
他這麼厲害,一定會沒事的吧?
但偏偏沈星卻很清楚,這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如今的裴玄素,隻有一個人,他艱難地、隻身去闖太初宮。
差之毫厘,謬以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