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亂七八糟的,桌子上,啥都有,角落裡的尿素袋子裝了幾個西瓜,新摘的。家裡大人各有各的要忙,都不在,展顏抱著個西瓜,到井邊,拿葫蘆做的瓢,舀了點水,倒進井裡,開始嘎嘰嘎嘰飲水。
那身衣服在她身上實在是闊,飄忽不已。
水引出來,她洗了西瓜,又衝了衝刀,切給賀以誠。
“賀叔叔,你吃瓜,我們自己種的,追的雞糞,瓜長得好也甜。”展顏說完,又補一句,“刀跟瓜我都洗了。”
賀以誠笑笑,拿起一塊,他吃相也斯文,不像爸,悶頭跐溜幾口就吃好了,淅淅瀝瀝,弄得衣服上也是。
“顏顏,我今天來其實是跟你爸爸說好的,學校我已經聯係好,你在一中就讀,那是市裡最好的中學。”
展顏心裡一陣咚咚跳:“我分數夠嗎?”
“差一些,不過可以走鄉村計劃,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賀以誠說這事時,輕描淡寫,好像在他那裡,就沒有難事。
展顏沒表示對功課的擔憂,有什麼好擔憂的呢?不過是更用功就好了,她喜歡一中,沒去就喜歡了,因為那是最好的中學。
“那我跟爸說。”
賀以誠放下瓜,展顏把一盆清水端來請他洗手,他覺得,明秀果然把女兒教育的好,欣賞的目光,在展顏身上停留了幾秒。
“你爸知道。”
“那,他說什麼了嗎?”展顏遞給他毛巾,眼睫又垂下去了。
賀以誠還沒回答,院子裡突然響起奶奶尖利的聲音:“展顏?人呢?你這才耬了幾下就滑頭跑屋裡吹電扇去了是不是?電不要錢嗎?!”
跟放炮似的,奶奶從進院門就扯著嗓子叫,展顏轉身出來,說:“賀叔叔來了。”
奶奶的表情,變得非常微妙,像是不屑,又像是討好。
她連忙走屋裡跟賀以誠打招呼,好像,完全忘記上次怎麼罵人的了。
“哎呦,賀老板好,賀老板貴腳踏賤地,這麼大熱的天兒,辛苦呐。”
展顏見奶奶活靈活現地變臉,她很尷尬,站在一旁也不說話。
“快去找你爸,你爸在後頭來福家。”
展顏跑了出去,到來福家門口,喊了聲:“嬸子!”院子裡大黃狗聽到動靜,掙了鐵鏈子,蹦著叫,展顏進去安撫它,“彆叫,不認得我了?”
屋裡一群大男人,光著膀子在商量事兒。
每個人的手指甲縫裡,都黢黑,常年下井,連皺紋都是黑的。礦上死了人,老板要五千了事,一條命,五千塊,大夥兒不願意,正合計著怎麼去鬨。
展顏在門口聽了會兒,覺得不該進去,踟躕著呢,展有慶倒出來了。
“賀叔叔來家了。”
展有慶怔了怔,又折回來福家堂屋說了幾句話才跟展顏回家。
家裡,奶奶也不知臉上是個什麼神情,高興中透著點兒得意,衝兒子擠擠眼,對展顏笑起來,難得和煦:
“顏顏,賀老板今天來接你,奶奶搭把手跟你一塊兒拾掇東西。”
展顏愣在原地,她以為,賀叔叔今天隻是來看看她,暑假兩個月,開學早著呢。
“要適應一段時間,再補補課,提前預習下高中課程。”賀以誠似乎是順著奶奶的話,微笑解釋,他這人有種魔力,好像話一出口,就是事實,不能再改,明明他語氣是那樣的溫和。
展有慶撓撓頭,也說不上是個什麼表情:“我看成。”
事情太突然,展顏沒準備,她想說,她還沒去照蠍子,刨草藥,怎麼就要去城裡了呢?她盯著展有慶,希望爸再說點什麼,可爸不說話,一雙眼,都沒怎麼看自己,隻是催奶奶,“娘,你給孩子拾掇拾掇,該帶的帶上。”
展顏依舊盯著爸,他又去招呼賀以誠了。
她的心,一點點涼下去,爸這是怎麼了?一句留她的話也沒說。
東西沒什麼好收拾的,她哭了,默不作聲地哭,把紙蓮花放進書包,又把鳳仙花的種子也放進去,還有小木箱。
媽那屋,她的衣服啊鞋子啊一切舊物都跟著棺材下了地,展顏看著紅漆刷的床,那是媽病重最後睡上頭的,她忽然撲過去,狠狠嗚咽了聲。
賀以誠沒等她太久,展顏背著書包,喉嚨那,堵著口氣:沒人留我,沒人愛我……
她覺得自己就該這麼賭氣走了,像孫晚秋說的,想什麼家?老人們說,等有了後媽,親爸就成了後爹。
不是該好好道個彆的嗎?跟所有人,可媽走時,也沒跟她道彆,展顏想到這,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委屈,委屈地想吃包耗子藥死了算了。
於是,她又抬眼去找爸的身影,展有慶一直在那跟賀以誠寒暄著,他不會說話,可這會兒卻有那麼多話,賠著笑,卑躬屈膝的感覺,展顏不想再看下去。
她快要當麵痛哭出來了,所以,她快速上了車,抱緊書包,腰背挺得筆直,賀以誠說:“顏顏,想家的話我會抽時間送你回來,你也可以打電話。”
他沒告訴她,他給她家裡交了一筆不少的電話費。
展顏咬緊牙,一聲沒吭。
車子啟動,她連再見都沒說,爸跟奶奶的身影就被拋到身後了。
直到快開出村,她看見爺爺背著一捆草,剛從山上下到馬路上,展顏扭頭,手不覺攀上玻璃,淚水一下淹了眼睛。
“顏顏,是爺爺吧?我停車你們說句話。”賀以誠從內視鏡看到她的異樣,但看不到她的臉。
等了片刻,展顏也沒轉過臉來,不過,他最終聽到她極力克製的聲音:
“沒事賀叔叔,我們走吧。”
窗外,綠到淌油的楊樹葉子,跟叢月季,一紅一翠,正廝殺得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