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硯說話的時候姿態從容不迫,好似隻是隨口而出的一句處置罷了。
但是慎司監到底是什麼地方,哪有人不知曉的。
裡麵大多都是朝中犯了重罪的官宦,又或者是需要撬開嘴的罪犯。
其中多數都是再無法活著出去的人,傅瑋這樣養尊處優的皇子進去,隻怕是不死,也要丟了半條命。
傅瑋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在很細微地打著顫栗,甚至就連耳畔中都是嗡鳴之聲,脊背上全都是悄然而出的冷汗,剛剛接著酒勁而起的旖念心思霎時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沒想到隻是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惹得傅懷硯這樣大動乾戈。
傅瑋雖然張揚跋扈,不把什麼人放在眼裡,但他能在宮中橫行這麼久,縱然是依仗著自己的母族權勢,也不是全然沒有腦子。
比如有些人是惹不得的,所以他從來都不敢在這些人麵前造次。
明楹不過是明氏棄女,即便是自己一時興起讓她侍奉,自己母族是上京的世家大族,明氏早就已經沒有世家節氣,怕事畏縮,就算是知道這件事,恐怕也不敢置喙什麼。
但現在出現在他麵前的人,是傅懷硯。
脖頸上的血還在汩汩流動,傅瑋捂著脖頸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皮肉被生生破開,劍氣猶如秋霜凜冽,持續不斷蔓延在傷口處,但他此時卻實在無暇顧及。
傅瑋艱難開口道:“還望皇兄恕罪,臣弟……”
他說至一半,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並未收力,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宮牆間,臉上都已經輕微腫脹。
“是臣弟一時酒醉,方才昏了頭,犯了禁令,臣弟自願受罰,但是慎司監是羈押重犯之地,陰森苦寒,非常人所能多留之地,臣弟懇求……懇求皇兄收回成命。”
方才愣住的內仕這才反應過來此時站在麵前的人到底是誰,麵上都是倉皇之色,雖然口不能言,但全都是跪成一片,俯首懇請太子殿下放過六皇子這一次。
宮中禁令雖然嚴苛,但是網開一麵也並不是難事,隻在傅懷硯一念之間。
傅懷硯低眼看了看傅瑋此時狼狽的模樣,姿態從容,卻又並未開口。
喚作川柏的長隨已經提住傅瑋的後領,抬手在他的喉間點了下,然後將傅瑋往前拖行了幾米。
求生的本能讓傅瑋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原本精致而華麗的衣裳霎時間皺巴巴地成了一團,發冠也掉落在地,麵上都是驚慌之色,狼狽得再無之前那般倨傲的姿態。
他連滾帶爬地想要往前,但因為長隨實在是臂力驚人,提住傅瑋的後頸,他連分毫都未能前進。
最終也隻能被強行拖走,因為說不出話,隻能剩下很細微的嗚咽聲。
原本跪在一片的內仕具是不敢起身,瑟縮著伏在地上。
方才那般囂張跋扈的人,卻被傅懷硯這樣隨意地送進了慎司監,縱然是不死,也少不得活罪難逃。
明楹看著被越拖越遠的傅瑋,看他竭力地扭動身子,卻還是逃脫不了分毫。
她轉回視線,卻看到傅懷硯正在朝著自己走來。
傅懷硯在她麵前站定,稍稍抬起手,明楹看著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手指在空中停頓片刻,隨後勾起她外衫的係帶,低著眼,仔細地為她係好。
剛才快步經過宮闕時遇到傅瑋,她一直都在想著怎麼應對,連什麼時候外裳鬆了都不知曉。
他手腕上的檀珠近在咫尺,像是早春雨後清冽的尾調,又像是少時隨父親上山時佛寺裡的焚香,伴著晚間的杳杳鐘聲,持續不斷。
傅懷硯輕聲道:“當心著涼。”
他稍微頓了頓,又看到了明楹手中握著的金釵,因為攥得緊,掌心已經出現了紅痕。
傅懷硯眼中晦暗不清,隨後抽出她掌心的釵子,抬手簪於她的發間。
“讓皇妹受驚了。”
明楹因為他的動作怔然片刻,隨後才溫聲道:“多謝皇兄。”
傅懷硯聽到她的話倒是突然挑眉,他俯身壓低聲音問道:“多謝?皇妹謝孤什麼?”
他頓了片刻,看著她,“這段時日不是在躲著孤?”
因他突然的發難,明楹此時進退不得,被迫抬起眼看他。
傅懷硯卻又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步步緊逼道:“躲著孤……卻又與霍小將軍相談甚歡。”
之前的那一眼,從來都不是明楹的錯覺。
因為此時他迫近,處處都是他身上的氣息。
明楹看著一旁跪成一片的內仕,不敢在人前與他說起這些,她略微思忖,隻能小幅度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衫邊角,行至甬道無人處。
傅懷硯唇角抬了抬,好整以暇地等著她開口。
明楹的瞳仁在昏暗的宮燈下也顯得很亮。
她語調溫柔:“皇兄應當知曉皇後娘娘正在為阿楹挑選夫婿,方才與霍小將軍同行亦是在兩位嬤嬤的許可之下而為之。若是皇兄出於兄長的關心,方才我在路上與霍小將軍也隻是止乎禮,並無逾矩。縱然是我與皇兄之前……”
她在這裡頓了下,並未往下,隨後接道:“也隻是一時荒唐而已,人總是要往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