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瘋癡難解苦問罪 管弦絲竹……(2 / 2)

禾肖年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你一直沒說,也是老早就防著我呢,是麼?”

“你挺有自知之明的。”柳言歡頓住步子,“我沒想到這件事會是宋珀告訴我,我才能查到這裡,不過我不想接著查下去了,我希望的是你親口告訴我,一五一十。”

禾肖年長歎一聲,笑道:“那大人要失望了,大人還是把我關在皇城司裡好好審問一番,說不定就能聽我親口告訴你了。”

“你知道我不希望這些話需要審問你才能從你嘴裡說出來!”

禾肖年聳聳肩,“那恕我無可奉告。”

柳言歡笑了,笑出唇邊一顆虎牙,“那我也不裝了,我之前確實一直防著你,所以也沒告訴你我回京是為了什麼,既然你已經落在我手上,也對我造成不了什麼實質性威脅,我就告訴你吧。”

“……”

“我看見我阿爹了。”

“什麼?柳誌廣還活著?”

柳言歡瞥了他一眼,“……是,我一直以為我阿爹殺了我阿娘和阿姊,他將她們手無縛雞之力地扔給那些追兵,害死了她們,其實沒有,我阿爹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她們的事,他放棄的,一直隻有他自己,還有……我。”

十一年前,那架帶走了柳言歡全部童年歡愉的馬車穿梭在汴梁城南的樹林中,大雨傾盆,衝刷儘了後麵的車轍印,一地泥濘驚起,後麵馬蹄飛濺,緊跟不舍。

柳言歡略略撩開簾子望向後方的追騎,眼神中透著一股冷氣。

柳依依問道:“阿爹,為什麼他們明明將我們流放到江南了,卻還要緊追不舍?”

“阿姊你傻啊!”柳言歡抱著胳膊,“他們向來說一套做一套,把我們流放江南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言,實際上是等我們出了城,離了那些世家百姓的視線,方便他們趕儘殺絕罷了。”

柳依依皺起眉頭,“可是叔叔還在城裡,他要怎麼辦?”

柳言歡嗤笑一聲,“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彆人做什麼?”

“阿柳!”阿娘警告他的口不擇言。

柳言歡無所謂道:“她早晚都要懂,這個時候了,多懂點,能保命的。”

柳誌廣在前麵駕著車,歎了口氣。

他一直道這個兒子比彆的孩子成熟得早,在彆的孩子逗留小花小草的時候,他就看清了官場的黑暗,世道的不公,一雙眼睛清明澄澈,但他真的比其他孩子快樂嗎?他甚至沒怎麼見他開懷地笑過。

以後,這樣的機會怕是也不會多了。

身後馬蹄正急,轆轆車馬聲被大雨聲壓過,加之以隆隆雷音。連續數日,從汴梁城外追至淮南府,眼見就要抵達應天府。

“阿爹,這樣不行。”柳言歡掏出靴子裡藏的刀。

“阿柳,這樣馬堅持不久。”

“不這樣我們堅持不久!隻要一匹馬帶動其他馬匹,等這場雨過了,我們再想甩開他們就決計沒有機會了。”

柳誌廣沒有猶豫。

一陣嘶鳴過去,他們速度快了不少。

身後騎馬颯踏也聽不見了。

不出三日,他們就此甩了那些追兵,雨也停了,這下再想隱藏蹤跡卻不是一件容易事了。是夜,柳家四人抵達長江江畔,柳誌廣沒有即刻渡江,而是駕車拐到了應天府城外的一片郊野樹林。

四周陡然沉寂到能聽見江對岸的笛聲,管弦絲竹,柔了舟車勞頓的異客的心弦。

阿娘和柳依依不敢睡,柳誌玄警惕地守著夜,隻有柳言歡一人憨甜入夢。

江邊入夜漸涼,尤其是冬季裡江風起,比之北方並不暖上多少,柳言歡蓋著阿姊的毛裘,夢中回了汴梁城。

夢醒時,也隻剩下阿姊的毛裘。恐懼攥住了他。

“阿娘呢?阿姊呢?阿爹,她們去哪裡了?”

“……”

“我問你話呢!你回答我!她們到哪兒去了?”

柳誌廣轉過頭,“我趁夜把她們送到臨安去了,沒了我們,她們會更安全。”

柳言歡緩緩轉過眸子,“她們……是不是死了?”

“……沒有。”

“彆騙我。”

“……”

“我求求你,救救她們,好不好?阿娘染了瘴氣,阿姊還什麼都不懂,她們兩個在臨安根本活不下去,你這是在殺她們!”

“騎兵還在後麵,很快就會追上來,我們必須儘快趕往江南。”

“你就把她們扔在那裡?你怎麼忍心的?”

柳誌廣不再說話,專心駕起了車。

“你怎麼配做一個丈夫?怎麼配做一個父親?”

柳誌廣終於忍不住發了火,揪住了他的領子,可柳言歡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就連一巴掌落在他臉上,他也感覺不到了。

無儘的疼痛過後就隻剩下麻木,扯也扯不開身上黑暗的籠與桎梏。

他任由那些黑暗變成自己身上的繭,臉上的麵具,被悶在裡麵的是死去的他,現在活著的,又是另一個暴烈、反叛、紈絝的他。

他把自己送進了崇盧山,演了舊的那個柳家大公子的最後一場戲,他用迷茫無助的眼神最後一次看向了他爹,然後孩子氣地耍了一次脾氣,罵他:“瘋子!混蛋!”

他要自己在這個不負責任地甩掉所有累贅的爹的最後一眼,足夠難忘,最好是將他最後剮他的那一眼,記一輩子。

“那實際上呢?她們去哪了?”

“我阿爹在路上碰到了一個遊醫,就將重病的阿娘還有我阿姊托付給他,我阿爹提供了大量的盤纏,遊醫就一邊醫治我阿娘,一邊帶著她們去往臨安。這一點,我阿爹確實沒有騙我。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後來的追兵已經少了一部分,大概是分出去尋找我阿娘和阿姊了……算了,不說她們了。”柳言歡眼神閃爍著背過身去。

“我很抱歉。”

“我覺得你抱歉得很不是地方,阿年……你就這麼跪著,當心把腿跪廢了。”

禾肖年笑了,“大人不叫我平身,我怎麼敢起來?”

“起來,我把你送到皇城司去,我在路上說。”

禾肖年舉著兩隻手,“要不綁一下?不怕我逃了?”

柳言歡看了眼他的手腕,冷冷道:“你真覺得你沙場上的功夫跑得過我?放心,我今天就是斷了你一條腿,也會把你送進皇城司的。”

禾肖年笑著大步跟上,“這才是你吧?言歡,狐狸露了尾巴,想再收回去就難了。平時裝這麼乖,心裡怎麼這麼狠啊?”

“我也沒想到,禾將軍平時這麼冷,嘴上怎麼這麼碎啊?”柳言歡冷冷回嘴。

禾肖年:“……言歡,你真覺得是我殺了我阿爹?”

柳言歡頓住腳,“想說了?”

“我就問問。”

柳言歡:“……”

那你可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