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茂不知道自家殿下究竟是怎麼想的,殿下才剛奪回太子之位,正是要小心謹慎時,瑞王駱修啟還在一旁虎視眈眈,皇帝也不站在他們這邊。
若是“違逆聖意”這麼大的罪名傳出去,殿下想來又要受一番苦頭。
常茂跪地懇求:“請殿下三思。”
天牢中的獄卒也跪了一地。
駱修遠睜開眼,正疑惑著,便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冰冷和強硬:“孤不可能讓明歡待在這種地方,放人!”
駱修遠大驚失色。
這不是他說出的話!
他知道如今局勢,斷斷不可能如此不明事理!
他會保住沈明歡的命,但不代表他連這麼點小委屈都舍不得這人受,更何況有他盯著,天牢中甚至沒人敢對沈明歡用刑。
他這太子還時不時被皇帝罰跪,沈明歡可比他舒服多了。
可這些起伏的心緒全都被堵在喉口,他甚至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沈明歡輕笑一聲:“駱修遠,你怎麼還是這麼任性?”
太子殿下一時恍惚。
自沈明歡投靠了駱修啟之後,他就再沒見過這人對他這樣輕鬆坦然、真實肆意的笑容,就連先前在天牢裡,那人笑意中也夾雜著譏諷。
可沈明歡憑什麼對一個贗品這麼與眾不同呢?
沈明歡想了想:“要不這樣,你替我約一下駱修啟,我保證堂堂正正從這裡走出去?”
他還敢提駱修啟!
贗品聽到這個名字也很激動:“明歡,你要我再次看著你進火坑?你信我,這次我能護得住你,你不要為了我再去被駱修啟……”欺辱。
最後這兩個字,駱修遠隻是想想都覺得心痛。
他一直不敢細思那些年駱修啟那些年是怎麼對待沈明歡的,這樣光風霽月的少年郎,本就不該為任何事低頭。
沈明歡詭異地沉默了一瞬,片刻後,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好,我隨你出去。”
“你……”駱修遠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雖然是他提出的,但沈明歡真正答應的這一刻,他看著這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仍舊泛起了一陣悲哀與悔意。
駱修遠忽然意識到,沈明歡在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很任性,分明知道利用駱修啟是更好的方法,但他自詡為明歡好,自詡不想讓明歡受苦。
然後呢?不還是明歡收拾殘局?不還是明歡熬儘心血操勞?他隻需要無理取鬨,最後不還是明歡替他達成心願?
他說他能護得住沈明歡,但什麼時候不是沈明歡護著他啊。
常茂霍然抬頭,怒斥道:“沈澈,你怎麼有臉麵……”
“常茂!你將孤的話當耳旁風嗎?”
太子殿下被迫看著這個贗品,頂著他的身份教訓對他忠心耿耿的下屬,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算這贗品是未來的他,也沒資格替現在的他做決定。
太子殿下拚命地想要控製自己的身體,無奈發覺甚至不能對著贗品造成半點影響。
贗品頂著他的臉,做出一幅令人作嘔的脆弱姿態,輕聲喚了一句“明歡”便閉口不言。也不說要帶沈明歡出去了,滿臉猶豫的糾結,一看就是想反悔。
太子殿下氣得不行。
懦夫!膽小鬼!是你說要帶明歡出去的,現在擺出這一幅為難的樣子給誰看!
孤的名譽!孤的清白!孤一言九鼎!孤才不是這種人!
駱修遠確實為難。
沈明歡這人慣是會演的,又總報喜不報憂,他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算是對沈明歡好。沈明歡嘴上說願意隨他離開,但心裡呢?
沈明歡疑惑地看著駱修遠的神情變來變去,奇怪道:“你怎麼了?”
“孤……”許是太過生氣,太子殿下這一字出口,才發現自己終於能說話了,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心思,他忽然將原先湧到喉嚨裡的話咽下。
太子殿下抬眼,沈明歡眉目溫和,眸中依稀可見淡淡的關切。
駱太子被迷了眼,待他反應過來,發覺自己竟學著那贗品扯出一個歡欣中還帶著點諂媚的笑容,用著相似的語調說道:“我沒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抿了抿唇,他與那贗品本就同為一人,要偽裝自是容易得很。
可他為什麼要偽裝?駱修遠啊駱修遠,你得失心瘋了嗎?
“哦。”沈明歡點了點頭,沒多糾纏,“所以,你還要我跟你一起離開天牢嗎?”
他的態度冷淡了許多,駱修遠心中一涼。
連常茂都沒發現有兩個駱修遠,而他都刻意偽裝了,沈明歡為什麼還能發現?
為什麼同樣都是駱修遠,他對那贗品的態度便那麼親近?
他先前認識那個贗品嗎?還是說這個沈明歡也像那贗品一樣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另一個世界,真的是他們的未來嗎?
“你愛走不走,與我何乾?”駱修遠乾巴巴地說。
雖然是那贗品給的承諾,但既然是用了他的身份,駱修遠也不會反悔。不過就是私自放了沈明歡而已,至多不過再多受些刁難,他能解決。
常茂詫異地看了自家殿下一眼,不知道殿下這是恢複了正常還是變得更不正常。
獄卒們很是猶豫,萬一沈明歡真要走,他們是攔還是不攔呢?
好在上蒼沒真讓他們做這種死亡抉擇,沒過多久,宮中宦官送來了皇帝諭旨,要他們釋放沈明歡。
宦官也沒想到自己平平無奇地執行任務,迎麵就撞上了這位地位有些尷尬的太子殿下。
如今太子與皇帝已然近乎撕破臉皮,皇帝不喜太子,然而在卓將軍班師回朝、黎蘭太子有意入京談和之後,皇帝就隱隱奈何不了太子。
宦官宣布完旨意就嚇得騎馬離開了,獄卒送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送沈明歡和駱修遠出門。
誰放出傳言說太子殿下和沈家家主決裂的?真是害人不淺!
沈明歡若有所思,他瞥了駱修遠一眼:“你乾的?”
妄圖當替身卻被拆穿的太子殿下失了平常風度,冷笑道:“孤要是有這本事,還會由得你陷害?”
他如果強大到能掌控皇帝的心思,哪會給沈明歡背叛他的機會。
穿過天牢幽暗的長廊,甫一從大門出來,與日光一同撲入眼簾的,是並排站著的三個身影。
他們看到沈明歡俱都抑製不住激動似地上前兩步,眼眶通紅。
常茂驚訝地“啊”了一聲:“卓將軍?”
不是說至少還有一日才能回到燕陵嗎?
還有沈長卿沈老先生,自沈明歡涉入奪嫡之後便有傳言說他對這寄予厚望的孫兒失望至極,因而在府中閉門靜修不再過問世事,可沈明歡這才被關了一天他就火急火燎地來此,怎麼看也不像是失望的樣子。
最奇怪的是,這三個人的表情是不是太誇張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經曆了一番生離死彆之後的再重逢。
可沈明歡隻是在天牢裡住了一天啊!甚至都沒受刑。
常茂猶疑地看向第三人。
他沒見過這人,可從對方的衣著服侍上不難猜出其身份。
常茂正難以置信時,便聽駱修遠冷淡地打了一句招呼:“黎蘭太子,不知你來我大祁天牢,所謂何事?”
黎承濯沒理會,他上前,強行擠開了駱修遠,占據沈明歡身邊的位置,笑著道:“明歡,好久不見。”
分明是欣喜的語氣,卻又有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和悵然。
沈明歡了然地看向黎承濯。
大概就如同先前那個駱修遠一樣,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但或許也能算作一場奇妙的旅行?
不論如何,能夠有機會見到故人,沈明歡還是欣喜的。
“黎承濯,彆來無恙。”沈明歡眉眼彎彎,那笑容真心實意到有些刺眼,就如同他先前對那個贗品露出的一樣。
駱修遠愈發憤懣。
卓飛塵和沈長卿也忍不住擁上前。
兩人年歲都已不小,又看過了世事變遷,經曆了人情冷暖,早已磨礪出堅硬心腸。
可此刻,就是這麼平常的一次相見,兩人竟然就熱淚盈眶。
駱修遠沉默不語。
那個世界的沈明歡,這樣讓人喜愛嗎?他是不是……是不是沒有投靠駱修啟?是不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駱修遠?
可駱修遠想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為何這個世界的沈明歡對他就這樣絕情?
“爺爺,卓將軍。”沈明歡言笑晏晏:“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
“是啊,好好的。”沈長卿扯出一個笑容,“明歡,我們回家。”
他眼一眨,又落下一串淚來。
這兩個字他在夢中對自己的孫兒念了無數次,終於有機會當麵說出口。他知道這裡是與他記憶並不相同的異鄉,可那又如何?沈明歡是活著的,能說能笑,能跑能鬨。
活著就好。
沈明歡笑著道:“我就說皇帝怎會下令放我出來,原來是你們呀。”
他拱手作揖,一本正經:“沈澈,感激不儘。”
“我們沒做什麼,是沈老先生入宮見了皇帝,皇帝才放人的。”黎承濯忙道。
沈長卿知道皇帝對沈家的忌憚,這些年來不問朝事,這次為了沈明歡,第一次動用了沈家多年來的人脈名望。
沈長卿含笑搖頭:“哪裡是沒做什麼?明歡,卓將軍用戰功為你求了一道免死金牌,黎太子簽訂盟約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你的安危。”
他們兩個人還沒到燕陵,信件已經送到皇帝桌案上了。
駱修遠站在一旁格格不入,他不甘心地加入聊天,“父皇這一次雖同意放了明歡,但你們這種行為才是把明歡架到火上烤。”
區區一個沈明歡竟能同時得到文臣、武將、鄰國三方的重視與保護,這種可怕程度,便是十塊免死金牌,皇帝都得殺他。
在場三人同時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卓飛塵翻了個白眼:“管他這麼想的,一個皇帝而已,上次我們都能做到的事,再來一次難道就做不到了嗎?”
這一次他還提早和黎承濯搭上話了,開局比上一次還好。
黎承濯冷笑一聲:“你居然也來了,當真是晦氣。駱修遠,你護不住明歡,我來護。”
沈長卿禮貌而疏離:“不牢殿下費心。”
沒有一個在乎沈明歡的人,會不對駱修遠心存芥蒂。
駱修遠沉默。
他在沈明歡麵前扮演贗品沒有成功,但現在沒有特意扮演,這幾個人卻好像把他當成了另一個駱修遠。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念頭,駱修遠不想澄清。言多必失,他怕暴露自己,隻好沉默以待。
好在其他人似乎不覺得他此刻不說話是件不正常的事,畢竟殺伐果斷的天子,在麵對與沈明歡的事情上仿佛天然就多了幾分心虛和虧欠。
沈長卿滿心滿眼都是他失而複得的孫兒,“明歡,跟爺爺回家,家裡準備了你愛吃的菜,你什麼都彆想,吃完好好休息,好嗎?”
上蒼終究還是眷顧了他一次。
如果明歡還是要走那條艱險的路,他來替他做滿手血腥的執劍人。
沈明歡乖巧地點了點頭,他見卓飛塵、黎承濯、駱修遠還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無奈道:“你們剛到燕陵,不去拜見皇帝,跟著我做什麼?”
黎承濯意氣風發,他滿不在乎地揮手:“我們又不怕駱澹。”
卓飛塵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說道:“明歡,你之前帶的那幾隊珍寶,我們這次也帶上了。”
重走一遍當年的路,那些曾經讓他們糾結、不安、憂慮、輾轉反側的一切一切,原來竟是如此簡單。
……其實不是簡單,是早已有人淌過荊棘,用生命為他們指使了一條道路。
沈明歡曾把黎承濯隨行帶來的奇珍換做神兵利器,又暗中送了一支軍隊入燕陵,由此重塑了大祁江山。
卓飛塵口中的“幾隊珍寶”,在場的人都知道其中的真正含義,俱都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意。
隻有駱修遠和常茂不知道。
駱修遠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要是問了,誰都會知道他是個“假貨”。
“那你呢?”沈明歡騙過頭,笑意盈盈:“殿下,你跟我回沈府,不怕駱澹懷疑你嗎?”
駱修遠眉眼微垂:“我兩次出入天牢見你,又違逆父皇旨意,要懷疑早就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