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軒一陣苦笑,繼續說道:“我想,他們都有各自的無可奈何,最初我心底確實恨過父皇,可後來年歲漸長,逐漸理解他們的難處,便再也提不起恨了,隻是悲傷。原本好好的一對英雄美人,為何最後隻能相忘於江湖。”
離音忽然能理解,為何他會落寞,剝絲抽繭後,真像竟是如此不堪和殘忍。
好在,如今,一切總有了可說之人,從此,他不再一人獨自背負,這令人耿耿於懷十餘年的身世。
離音總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尚軒看出了她的為難,徑直走到案上,端起那壺胭脂醉,倒了滿滿的一杯,遞到她手上,一臉釋然地說:“音音,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任何人,更何況是我的父皇和母妃,若沒有他們,怎麼能讓我今生與你相遇,結為夫婦。這杯酒,就當是我們祭奠他們的。”
離音聽他這番話,心中亦覺得寬慰了許多,長袖掩麵,飲下了整杯酒。
等她喝完,卻忽然覺得頭暈腦脹,眼前的事物已經模糊,麵前的人也變成了重重疊疊的影子,就快倒下的時候,尚軒一把抱住了她。
她用儘最後的力氣問到:“我怎麼會這樣?”
直到這一刻,她也從沒想過,他會在她酒裡放了迷藥。
尚軒見她已經神誌不清,無比痛惜地說:“音音,我生來就是不祥之人,不能誤了你一生。今晚過後,南唐再無皇後,從此,你隻是你自己。‘籬落桑麻’,就當是今生你欠我的,來世我定會找你要回,那時候,你定要等著我。”
他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太監,正是乾元殿總管王福順。他把離音交到他手上,無比鄭重地叮囑著:“一定要把她安全地送出宮,你也從此隱姓埋名,去過該過的日子。若有一天她問起今日種種,定要守口如瓶,隻字不提。從此以後,海闊天空,後會無期。”
王福順含著淚雙腿跪地:“皇上,奴才以後再也不能服侍您了,您放心,我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把皇後安全送走!”,說完,他又叩了三個響頭,背著沉睡的離音,從萱華殿後的密道出去。最後,他見尚軒拿火點燃了早就澆了油的宮殿。
熊熊烈火照亮了整個夜空,火勢蔓延,萱華殿的那上千株海棠緩緩倒下,尚軒站在火光之中,發絲淩亂,臉上卻露出了最舒心的笑容。
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夜之後,南唐皇後已葬身火海。尚軒此時已理好衣冠,端坐在乾元殿內,外麵鋪天蓋地的救火聲嘶聲裂肺,他無暇聽聞。他從書架的格子間取出一份早起擬好的投降詔書,最後,在上麵鄭重地蓋上了皇帝的玉璽。
命已至此,又何苦讓蒼生再受苦楚。他就是這樣善良的人,對彆人仁慈,對自己殘忍,所以從不適合做皇帝,直到江山將亡,他最後所想,依舊是民生疾苦。
而也正是此時,昭陽殿的宮女進去換茶時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兩宮太後,一時之間,前朝和□□均大亂。
南唐兩位太後和一位皇後,一夜之間薨逝,任誰都看得出,南唐氣數已儘。
永徵元年的秋天,南唐皇帝像北周呈上了投降書,願於九月初七開城投降,惟願北周皇帝憐憫南唐子民,不傷南唐無辜百姓。南唐皇帝接受了降書,承諾隻要南唐踐行約定,定不傷南唐一兵一民,南豫王大軍於九月初七進城,宣北周皇帝諭旨。
後來,據北周士兵講,開城那天,南唐皇帝率後宮大臣和內命婦在城樓下迎接南豫王大軍,南豫王手持北周皇帝諭旨,封南唐皇帝為淮陰侯,遷漪瀾殿。那人雖是階下囚,卻依舊有著不可侵犯的孤傲之氣。他的命運,也令北周眾人扼腕。
那年秋天,內庭的菊花開得極好,黃的白的紫的競相開放,滿城儘燃。北周士兵第一次領略到南國繁華,竟是這般妖嬈。
一曲繁華終逝水,死的死,傷的傷,有的人命運已經結束,而有的人,又一個嶄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尚軒以為,從此他和離音便是天人一方,再無相見之日,終究有一日,她會忘了他,重新擁有平凡人的幸福。而離音,在熊熊大火中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也不會想到,那把火,燒掉了一個亡國皇後的人生,卻開啟了又一個全新的生命。
冥冥之中,他們為了雙方而舍棄,而付出,最終,兜兜轉轉還是要走回原本的塵世之路,隻是,沒有想到,那時候竟是那般無奈和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