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心裡堵得難受,冷著臉繞過書架走開。偏傅妝雪不識眼色,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那場火究竟是怎麼起的,簪纓至今都想不明白。
隻記得在傅妝雪的泣聲中,簪纓隱約聞到一點焦味,當時心煩之下也未警覺,還是其後傅妝雪驚呼一聲,那時二人身後的火勢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積著絹書竹簡,隻需一點火星,燒起來的速度簡直難以想象。外頭的傅則安察覺動靜,第一時間衝進書閣,見傅妝雪嚇得腿軟難行,看了簪纓一眼,果斷地抱起傅妝雪奔出火場。
那一眼,讓簪纓寒徹心扉。
她也想跑,可火勢實在太大了,阻住了閣門,幸而這時,她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纓在恐懼中燃起希望。
而後,她眼睜睜看著,趕來的太子親衛接應到書閣門口,就勢護著傅則安兄妹離開。
火舌滾滾的木梁在傅簪纓模糊的視線裡轟然砸落。
她下意識舉臂護頭,等侍衛再一次進來救人時,她的右臂已經被燒爛一片。
被燒焦一段頭發的傅妝雪軟倒在大兄懷中,驚慌失措地看著她。
“阿纓,對不起。”
後來,大兄伏在她病榻前,麵含慚色地解釋:“兄長以為、太子殿下與你有總角之誼,殿下的親兵定然會首先顧著你,那麼我去救阿雪,你們兩個便都能安然無恙……”
李景煥的解釋則是:他以為傅則安與簪纓之間有十餘年手足親情,阿雪是後找回的,危急時刻,傅則安定然先向著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單,故爾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諷刺。
因為二人都覺得她的份量應當是極重的,遇到危險總有人保護她,所以,不約而同忽略了她。
可前世的簪纓麵嫩心軟,又無主張,迷途不悔地說服自己信了這個解釋。
當醫丞診斷她的右臂燒傷過劇,隻能截肢保命時,她心中隻有一念:
成了殘廢,景煥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她生而為人十五年,隻為追逐一道身影,而十五年的冀望即將毀於一旦,這比焚穿她的心更令她害怕無助。
“除了截肢,還有一法,便是每隔數日割一回腐肉。”
那醫丞官麵對小女君苦苦的哀求,麵露不忍:“望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燒傷麵過大,此法治標不治本,不過徒增痛苦而已。”
她被豬油蒙了心。
寧肯忍受無儘的痛苦,也不敢斷臂保命。
期間,皇後娘娘每日將最好的補品送到簪纓的寢殿,勸解她放寬心,說她眼下已經及笄成年,待養好傷,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屬。而後取走了簪纓佩在身上的財庫玉鑰,以示不忘前約。
李景煥也來看過她幾次,看著她被紗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憐惜,欲言又止。
後來似是不忍見她受苦,漸漸也不來了。
再後來,她胳膊上的燒傷除了剜去越來越多的爛肉,深可見白骨,並不見好轉。又因當時在火場耽擱太久,煙塵傷了肺,開始咳。
宮人竊竊議論,傅女娘恐是得了癆病。
不久皇後便下令,將她移到北苑的蘿芷殿休養。
那一年的深秋,異常陰冷。
一座荒蕪冷殿,伴著山鬼寒鴞。
沒有人來看她,隻有太醫丞每隔七日來一回,為她割除臂上腐肉。
皮肉連著筋,筋下埋著骨。
血肉分離的聲音,敵不過秋風怒號。
*
自此後的兩年時間,傅簪纓幽居在蘿芷殿苟延殘喘。
兩年後,李豫駕崩,李景煥登庸稱帝。
她這個做了十五年的“準太子妃”,沒封妃,更沒封後,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宮人喚聲“女君”,便像是天大的抬舉。
倒聽說傅妝雪封了貴妃。
簪纓的身子骨卻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無力回天,彌留之際隻希望外祖和母親留下的財庫,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則她就算死,也無麵目見先人。
誰知造化仿佛專與她作對,聽聞李景煥登基後銳意太甚,力圖滅門閥,收兵權,結果世家紛紛反叛,各地流民帥趁亂起義稱王。
最終一個所謂的新安王橫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萬直下建康,火燒朱雀橋,踞南城門兵臨城下。
點名,要傅簪纓,作為交換皇城安全的籌碼。
幽燭冷榻上,發著高燒已經坐都坐不起來的傅簪纓,聽到春堇傳進的消息,第一個念頭是想笑。
何處來的糊塗蠻子反王,難道沒有打聽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廢子,一文不值了嗎?
隨後傳來的消息又讓她笑不出來——李景煥被困城中,連夜召集禮部。
召禮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晉皇帝,有了和談屈從之意。
代價是犧牲一個久病無用的女人,榨乾她的最後一分用處。
懷著絕望,悔恨與不甘,傅簪纓死在那個漫長、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睜眼,回到十五歲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