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兒辰光晚,到了掌燈時分,東宮殿內的落地青銅九枝燈都依次點亮。
太子等的人也沒來。
李景煥捏捏眉心,扔開筆,穿著白錦襪在地心碾了兩圈,問李薦:“什麼時辰了?”
那滴水的欹器分明就在他眼前。
李薦躬身,輕聲回答:“回殿下,已是戌時了,是否命人傳膳?”
“傳。”李景煥道了一聲。
然而等晚膳布妥,他又不動箸,望著瑣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目光沉晦,不發一語,直到羹涼湯冷。
李薦是第一等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略作思忖,命仆從撤去膳席,賠笑道:“殿下,膳房加熱羹湯還需得一時,不如趁此功夫出去走走,權當散心了。”
李景煥隨即站起身:“此言有理,出門散散也好。”
殿外的青石階上月光如水,李景煥換了身簡便的暗銀紋素緞襴袍,踩方頭屐,繞過中宮的禦道,有意無意,往西邊配殿去。
走了一盞茶功夫,一座飛甍雕梁的軒宇便現在眼前。
李薦故作驚詫:“呀,一不留神走到玉燭殿了。奴瞧著,殿裡燈光還亮著……說不定傅小娘子忙於準備明日筵宴的事,到現在也沒用膳呢。殿下何妨去勸一勸,同小娘子一道用些,畢竟小娘子平日吃得少,隻有殿下的話才聽得進去。”
看見那片燈火,李景煥眼中已浮出一層氳曖的神氣,卻故意沉吟一聲:“嗯,隻好如此。”
說罷,他腳下又略略躊躇一時,做足了端穩的樣子,方邁步向玉燭殿去。
屐齒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聲聲清脆。李景煥閒庭信步而來,庭燎下值守的小內侍見太子殿下夜臨,一怔,見過禮後,忙往門廊上傳報。
李景煥背手立在中庭,等著看那丫頭開門跑出來的驚喜模樣。
他嘴角的笑意還未完全展開,眼前忽地一暗,卻是窗內的燭光一倏熄滅了。
太子笑容凝固。
直欞門無聲推開一隙,秋葵臉色為難地走出來,吞吞吐吐道:“請殿下見諒,我們小娘子……已經歇下了。”
李景煥氣得反笑,早不睡晚不睡,偏偏在他來的時候吹滅燈燭。七八日沒見麵,他好心來瞧她,她倒先使一頓小性子!
沉默中,石壁柱燈曳出幾縷晦暗不明的影。
他忍了又忍,終是顧不得自矜,袍裾生風地邁上木廊,立在花窗下,臨開口,又下意識放低聲量:“你再玩鬨?孤知你未睡,若不方便,點上燈,我們隔窗說幾句話。”
他看不清裡頭景象,簪纓在熄燈的屋裡,卻能清楚地看見簷下燈籠映照在窗上的剪影。
她冷靜地審視那道側影,英頎,清貴,有風神。可惜如夢,如幻,如泡影,不可依靠。
月中影非真形,皮囊下無真心。
李景煥耐性等了半晌,屋內依舊是一片黑漆漆,靜闃闃。
“阿纓。”他自恃身份,做不出推門硬闖的行徑,尾音卻已染了幾分不滿,低沉道,“說話。”
簪纓聽得哂然,窗外這個人,再老成持重,到底是十九歲的李景煥。
而自己追在他身後叫著“景煥哥哥”的熱忱歲月,悠悠渺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心掏空了,如今唯一記得的,隻有他將自己推向城外叛軍的絕情。
一窗之隔,是一世之隔。
窗外之人,卻渾以為她在鬨。
當初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今情儘,多說一字都嫌多餘。透過窗子,隻聽李薦打圓場:
“殿下,興許小娘子當真歇了……”
李景煥自然不信,他的耐心向來點到為止,消磨了溫性的嗓音在月下響起:“行,今日不言語,有本事一世都彆同孤說話。”
言罷,人去,隻留下一串賭氣的屐齒聲。
等外頭沒了動靜,春堇才敢在黑暗裡開口:“女君,您與殿下……”
她有心勸上兩句,可一想到小女君交代她明日要辦的事,又隱隱覺察小女君與太子殿下這一次,遠不止小打小鬨那麼簡單。
清冷的月華灑進暗室,落在窗下少女一襲寬逸的白色中衣上。
她柔順的長發垂至腰間,用一條緞帶鬆鬆係著,鬢影是無聲的婉約。左手無意識撫上右臂的姿態,像一隻幼弱的鶴在舔舐傷翅。
雖然尚弱,卻不自憐。少女清軟的聲音無甚波瀾:“我與他之間,不過爾爾。”
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覺,等到明日,便離開此地,再不要回來。
*
及笄當日,天光才亮,玉燭殿上下便忙活起來。
長壽索餅是廚房必備的,餘者如筵宴上該穿戴的衣衫佩飾,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纓清早起來,正逢司衣坊送來三套垂髾雜裾禮服供她挑選。
隻見其中一套是紅羅裲襠,繡錦抱腰,配一條十二破單色石榴裙,一套緗白遊廣袖窄襦三繞曲裾,還有一套是湖水綠的紗襦,配縠紋碧羅裙。
送衣來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給簪纓道喜,滿麵笑容道:“皇後娘娘寬慈,特命坊司製出三套禮服,說小娘子儘可隨心選一套自己合意的。”
“難得。”
簪纓才睡醒,鼻音還軟噥噥的,素著麵龐坐在銅鏡前,慵眉餳眸從鏡中睇去,閒話般道:“這樣鮮亮的顏色供我選,若不說皇後寬慈,我還當司衣局新開了染坊呢。”
春堇聽了這話,軟履中的腳趾頭直往下摳摟,不敢接口。
掌司更是整個人愣在當場——這這、這叫什麼話,指桑說槐的,可全不似歡歡喜喜謝恩的意思啊……
然而兩頭都是主子,不是她一個七品女官敢過多揣測的。她卻行退出廊外,正瞧見陸媼在庭中,襟邊掖著塊手帕子,忙著指揮小內侍們將彩壁輦車抬來。
這是隻等小娘子裝扮停妥後,便直接抬輦去華林園。
華林園比鄰於中宮□□,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雲起梁棟,是禁宮內最大的禦園。庾皇後便將傅簪纓的及笄宴定在園裡,又廣邀士族大家的貴婦女眷來參宴,排場非同小可。
闔宮上下皆知,今日是半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過來的事情,陸媼今早才聽到底下人來稟報,不過眼下,她顧不上去當耳報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麼了,將秋葵支使了出來,單叫春堇一人為她梳妝,且閉門不讓人看。
就算女兒家上妝羞澀,眼看著開宴的時辰可快到了。
陸媼左等右等也不見門開,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門催了幾催。
不知敲到第幾下,終於,那門從裡一開,束發及腰的簪纓扶著春堇手臂,嫋娜而出。
乍看見那身白,陸媼恍被一個九天轟雷劈到麵門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勁地揉揉眼,然後小娘子身上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麼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陸媼急得語無倫次,晉朝自立國伊始,品級製度森嚴,這無紋無飾的白衣多作為商賈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喪服。
沒人會穿白衣過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讓陸媼膽寒的,是小娘子無動於衷的神情。
她想讓簪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簪纓卻道不,目光天真極了:“皇後不是讓我自己選身合心的衣裳嗎,這便很好。開宴的時辰將至,換衣也來不及。”
她繞過陸媼乘上行輦。
到底明麵上還是玉燭殿的主子,陸媼攔不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輦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
華林園內丹檻繡桷,嘉木被庭,濃翠的煙柳間雜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設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廳中,既可以遮陽,又足以觀景。
庾皇後此日身著上青下縹深衣製翟服,衣上雙繡翟鳥紋,領袖鑲緣,係白玉珮,戴金步搖,一早去中齋麵見過皇帝後,早早地來園中坐鎮。
小輩過生日,帝王若親臨,恐折她的福氣。於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賀禮來,其餘的,就讓皇後費心為簪纓操持。
庾皇後自然要儘心,想一想,她為了這一天給足簪纓風光,親曆親為操辦了一月有餘,又特意請甘太尉家的大婦作全福夫人,為她笄發,也算對得起那丫頭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裡比得上她這般周全呢?
正想著,遙遙見一頂彩輦繞過水榭而來,華扇下的庾皇後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