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霎了霎睫,聲輕如霧:“如若我不認這個‘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孫女。”
傅老夫人適時開腔,以一種板上釘釘的語氣悠哉道:“真要論起來,阿雪是長房之女,你為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親嫡親的孫女也當得,你憑何不認?”
“嫡親呐……”
簪纓覺得荒唐可笑,“這是準備將她記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問過她,她願不願意收一個大伯父與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則安微微變色,道個你字,無言以對。
簪纓卻已經不奢望得到一個答案了。
他們連死人都敢欺,何況是活人。
“既如此……”簪纓斂袖起身,目光乾冷地睨著房中諸人,“從今日起,我與傅氏斷絕血緣,再無乾係。至於東宮那隻腐鼠,傅氏儘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後你們榮也罷,辱也罷,都與我無關,也不必登小女的門。”
傅老夫人臉色瞿變,“你這孽障胡言什麼!”
傅則安亦是心中震動,醒覺他剛才一心維護阿雪,不慎將太子殿下比作了……又驚於簪纓言中之意,動了幾分真怒:“傅簪纓,誰教你的口不擇言?”
本朝最為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團結、同氣連枝為宗族的紐帶。就簪纓方才說的那番話,假如傳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纓不理,該說的都說了,喚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妝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著那道決然離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滿是意外。
“阿纓!”傅則安追上簪纓的腳步,這個突然翻臉無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軟也不是,“咱們是一家人,何至於此……你、若心中著實不痛快,便在蕤園住一宿,明日為兄親自送你回宮,還不成?”
簪纓早就想過,宮裡若來要人,傅家定然二話不說就會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來,隻打算與傅氏門庭劃清界線,壓根沒想過住下。
她也絕不會再回宮。
可瞧瞧,眼下是宮裡還沒來人,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個“榮華寵愛都有”的好去處了。
這十五年來,因庾皇後嚴旨,她除了在皇宮和傅府之間往來,再沒踏足過其他地方,所以他們便想當然地以為,除了這兩處,天下之大,傅簪纓再無第三個安身之處了麼?
小女娘繃著臉穿過中庭,一襲白衣柔逸而又堅決,徑直繞過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則安終於用了力氣,皺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纓,你今日回來,到底想要什麼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順遂,嬌寵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於誤會,究竟哪裡來的勇氣與執拗,小題大作,非要與皇室退婚、與家族決裂,還連他這個昔日尊敬的兄長都不放在眼裡了?
他們哪裡對不起她?
木色斑駁的門檻近在眼前,簪纓下意識撫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許是,為了聽誰賀我一句,生辰喜樂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則安悴然鬆開手。
今日出了這麼多變故,他竟是忽略了這件事。
簪纓搴裙邁出傅府大門,一身削薄的紗衣頓時沐進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將曬化。
傅則安看著女孩子雪白安靜的側顏,突然便覺得胸口間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他還想說什麼,忽聞西道上響起一串車鈴聲。
隻見那當前坐在軾廂邊上的,乃是個四十歲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個溜光水滑的發髻,留三撇山羊胡須。
離傅宅門口還有幾丈遠,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車來。他提袍跑到簪纓身前數尺處,又猝然停下,不敢驚擾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撲了撲襟袖,矮身張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細細地望著簪纓。
甫一開口,竟是純正的洛陽腔,夾雜幾許顫音:“宮中之事仆已聽得,小娘子彆怕,唐氏不是無人,必為小娘子向禁中求個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離見到小娘子,還是在小娘子九歲那年,他受召,入宮獻禮。此後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須避忌,便再也沒機會進宮去了。
時隔經年,男子實在太過激動,說完才發現忘記自報家門了。
正要補充,卻見眼前嬌花軟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著步子上前,輕道:“杜伯伯,你來了。”
杜掌櫃聽見這句委屈的聲腔,一把老淚險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觸她,自責得跺腳:“杜某來晚了,讓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