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利劍貫體,也是不拔.出來便能撐著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濺五步,無力回天。
原來身負重傷的人想要活,隻能暫用刀鋒堵住血肉之軀。
原來人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這一點,總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總有機會能活出來,活得更好。
就是這口氣幫助簪纓撐到了今日,至於什麼及笄什麼祝福,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
知道不會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連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卻還有人記得,還認認真真地幫她綰發,簪笄,祝上十六個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認識他的呀。簪纓眨著眼睛仰頭,眸光說不出的明亮瀲灩,第一次露出點兒由衷的親近,“大司馬……當真是為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嗎?”
衛覦嗽了一聲,被霜珠濡得鴉黑的濃睫低掃,便瞧見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瓏鼻尖。
“還能為何。”
他輕避一步,退回燭火光明裡,好好地看著山水屏下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親,我豈能不來。”
*
直到出了殿門,簪纓的內心還盈溢著一種渺茫不知所歸的感動,有些頭重腳輕。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頭頂的簪子角。
中宵的雨有漸歇之勢,淅淅瀝瀝地沿著蓮花紋瓦當滴下。簪纓在成簾的細雨中回頭,衛覦正站在屏風外目送她,見狀,攏著衣裘轉回了屋裡。
杜掌櫃夫婦和春堇等人打著傘在階下等,一見簪纓,立刻迎將上去。
杜掌櫃眼尖地發現小娘子換了發式,看著那支男人才用的獸頭玉簪,他先是一愣,隨即胸臆鼓蕩,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禮。
致的是歉,為之前他關心則亂猜疑了衛郎君,問出口的那句話。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頭仰望天邊那輪雲翳將散的圓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輔佐衛覦多年,知道每月的這個日子,大將軍能不出門便不出門,三丈之內生人勿近。結果這回為了趕上唐夫人遺孤的及笄禮,將軍才在淮北泗水擊退一隊擾邊的氐人輕騎,戎甲未及脫,二話不說便轉轡回京。
白天在宮城,就隔著一道門。
那些守門的值衛一個個都嚇成什麼樣了,徐寔毫不懷疑,倘若有人敢攔,大將軍不吝像十年前一樣闖一闖禁廷,鬨一鬨後宮,解一解火氣。
沒成想裡頭的傅娘子說了幾句話,大將軍默然片刻,竟遂小壽星的意,依言出宮了。
哦,離開前貌似把那頭白眼老狼踢了一腳,就算發脾氣了。
可誰也沒預料,前腳才走,華林園就生出那檔子事。
傅娘子竟會立誓退婚,還冒雨到了行宮來。
徐寔向燈光熒熒的窗內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罷了,這會子不知積壓著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槍尖還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
“大司馬與小娘子都說什麼了?那位督公可凶不凶?”
這廂,一眾人擁著簪纓回到南宮殿。閣內一應的鋪褥薰香,熱水沐湯都已有仆婦準備齊妥,不說媲美內宮,亦是樣樣精致。
甚至閨房一隅,還保留著唐夫人從前用過的鏡台牙梳。
任娘子伴著簪纓進到內室,關心地問了一嘴。
簪纓一走進阿母住過的舊居,便轉頭轉腦地四處瞧,聞言不假思索:“一點也不凶。他說——嗯,讓我好好睡一覺。”
說話時,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頰邊一對梨窩若隱若現。
積鬱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
仿佛在這個絕親棄緣,孤身前行的日子尾聲,有了一個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場遲來的笄禮,有了那句她舉目四顧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親”,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禮。
任娘子聽後愣了足有半晌,而後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聽大司馬的,洗過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來,咱就什麼難心事都沒了!”
這一天下來,又是退掉十幾年的婚約,又是與血脈相連的家族交惡,又是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舊所……換成個大人也該倒了,何況是嬌花一般不諳世事黑暗的女孩兒。
她和老杜就擔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將所有委屈都存在心裡,鬱結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著柔弱,內裡卻有韌性。
沐浴時,春堇要為簪纓解開發髻,簪纓抬手護著簪子,“彆,姊姊再讓我戴一會兒。”
春堇瞧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發揪,卻是由衷歡喜,縱容道:“好,小女君便戴著。”
簪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騰著熱氣的香湯漫過她的肌膚,浮漾在一對纖巧膩白的鎖骨處,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靨頰紅暈橫生,豔若桃李。
她掩口打個哈欠,折騰了一日的身子雖然十分疲乏,頭腦反倒撐著清醒不想休息,乖順地蜷在水裡問,“姊姊,我小時候可見過大司馬嗎?”
他說“她長大了”,當時沒反應過來,其實想想,該是小時候見過的吧。以國舅爺的身份,大司馬出入宮廷應當不難,她也在宮裡,那麼碰到過也不為奇。
就是簪纓五歲前記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