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原以為大司馬要帶自己去外麵的旗亭飯莊吃飯,她還沒去過外頭呢,有一位長輩帶領,心中踏實,所以才應了那聲“去”。
可後來聽到那顧氏彆墅,才知不是。
在江左,隻有私人園林才稱彆墅,而大多是底蘊優厚的高族士子,才有能力置辦彆業。如此說來,大司馬要去的地方,應不是一般門戶。
她上車前躊躇一許,仰麵問:“將軍,我是否要備些見麵禮帶上,如此空手,恐失禮於人。”
山澗中的小石清潭,也不及她嗓音明淨柔軟。衛覦眉心稍緩,說不必,“跟著我蹭飯還叫你破費,才失禮。”
簪纓尚未辨清他話裡是不是又有逗她的意思,衛覦又道:“顧衛兩家乃世交,小娘子不知?”
簪纓緘默。
玉燭殿裡從不提及與衛氏相關之事,她輕輕搖了搖頭。
衛覦眸色發深,“建康世族出身女子,自識得字,家中先教衣冠九品、世家譜係,庾靈鴻不曾教你?”
簪纓又搖頭。
她聽大司馬直呼當朝皇後之名,也沒覺有什麼不對,隻是不願想起過往經曆,垂下眼睛。
衛覦的神情越發深沉難辨,卻不再多問,向前伸出手臂,掌心向下,滑如流墨的元錦大袖便飄逸起來,讓小女娘搭扶著他臂膀上車。
餘光掃過隨在後頭的女使,他簡潔地吩咐親衛:“另駕一輛車跟在後頭。”說罷不用踏凳,腿一抬便進了車廂。
然而這一腳踏下去,整輛包鐵皂輪的青油幢車都向下沉沉一墜。
簪纓在車裡才坐穩當,就被顛動,彆在鬢旁的象生絹花簌簌輕顫。
她還以為大司馬是要騎馬的,不想是同她一起坐車,忙挪身向旁邊讓了一讓。
騎慣了馬的人,確實鮮少坐一回錦帷香軟的馬車。衛覦卻是好儀姿,覆袖端然正坐,一張麵皮,冷雋凜麗,遠觀恍若一位瓊枝玉樹的詩酒公子。
隻有近身之人知道他不會是。
因為一身兵戈之氣未銷。
衛覦的目光輕輕掃來,簪纓才發覺自己幾乎避到了角落,忙言:“阿傅非是懼怕。”
隻是恐他高大身軀不得舒展,想為他多讓出一些空間。
她還記得昨晚大司馬說“不必怕我”時的那個眼神。
她不想讓他以為自己怕他。
他既認阿母是半個姊姊,那麼在簪纓的心裡,已然將衛覦當成半個舅父了。
昨夜蒙他雪中送炭,親自為她加笄,此事放在大司馬崢嶸壯闊的人生閱曆中,也許實在渺小,算不得什麼,可對於簪纓而言卻意義重大。
唯有衷腸感動,唯有鏤骨銘心。
隻是這些話若說出來,便有獻媚之嫌。
她記在心裡。
“不怕便坐過來些。”
衛覦拉開小茶案的暗屜,裡麵居然有兩碟新鮮的果米糕,也不知他何時吩咐人備下的。他將青瓷碟推到小女孩麵前,“到縣中大抵要走半個多時辰,先墊一墊。”
簪纓自小胃腸羸弱,三餐一向應時,盯著那雪白誘人的米糕,還真有些餓了。
當下也不客氣,輕聲道謝後便用帕子小心地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衛覦不打擾她吃東西,從袖中抽出半冊薄竹打磨的舊簡,其上黑筆紅批的小字密密麻麻,不知何書,單手托在掌心看。
簪纓慢慢地吃了半塊桂花米糕,行下宮道緩坡的馬車也在這時轉入平地,卻忽地停下了。
“阿纓!”車外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
簪纓的目光靜了靜,始記起下山之路,會碰到等在行宮外的李景煥。
“若不想看見他,我轟走。”
衛覦聞車外雜聲,視線都沒抬,隨口道。
簪纓用帕子輕掖嘴角,搖搖頭。
對於一個已經形同陌路的人,多給對方一個眼色,都是抬舉了他。
小女娘清軟的聲裡含著不以為意:“心中不存,目中不見,我自自在,理他做什麼。”
衛覦聽了,目光猶落在竹簡之上,神情裡卻多了絲神采,貌似笑嗯了一聲。
……
李景煥天未大亮時便離開宮城,乘鑾車往行宮來了。
事實上,他昨夜離開太極殿後回了玉燭殿,守著那張空殘餘香的床鋪,聽著雷聲,一夜未睡。
從傅簪纓三歲入宮直到昨日,她從未在宮外宿過一夜。即使回傅府省親的日子,也是當日往返,這已成為中宮多年的約定俗成。
可就在昨晚,一個十年來等候在那裡,他何時想見便能何時看到的人,不見了。
一個人從童年長到少年,再到成年,會用舊很多東西,丟掉很多事物。李景煥帶在身上的荷包會丟,腰帶上的寶石會掉,不喜的衣飾會換,可在浮沉變遷的時光裡,他唯一篤定的是——
傅簪纓一定不會丟。
畢竟他從立為太子起,便知道這名女子,將來會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