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繼續前行,簪纓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幾眼。
她的眼神實在算不上隱蔽,衛覦收斂起對外的生冷,神色散漫開,“信他的話?”
“不信。”簪纓立即道。她見識過太子的絕情,如今對此人除了厭惡,彆無他感。回思過往種種,她都奇怪,自己為何會毫無保留地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遑論再信他說的任何話。
“隻是我記事晚,小時候的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她輕聲解釋。
像昨晚春堇說大司馬帶她爬樹的事,還有今早那匹體形嚇人的白狼,簪纓通通都沒有印象。至於李景煥嘴裡的“差點把她賣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樁什麼事情發生過,才會有此一說。
將這些端倪合在一處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馬像個愛嚇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麼會呢。
“識事晚有福。”衛覦側頭,下頷繃出一道遒逸的輪廓, “放心,沒想賣你。”
簪纓遲遲地應了一聲。
她不是擔心,隻是可惜,沒有那段記憶。
然她性情內斂,人家不想多說,她也不好再問東問西,垂眸又摸起一塊米糕,默默送進嘴裡。
衛覦卻不知怎的看了出來,見不得她垂頭耷腦的樣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書簡,“不是甚麼大事,十年前我離京時,原想把你一並帶走。”
簪纓不敢相信地抬起頭。
衛覦在那片璀亮的眸光裡,聲音有一瞬停頓,最終恢複平靜,“你不跟我。”
簪纓直直看著男人開闔的嘴唇,有很長時間忘了呼吸。
前世病篤之時,她確實聽說過衛郎君曾攜槍到皇後宮裡大鬨一番,其後憤而出京的事,卻從來不知這段傳聞裡,還有自己的參與。
她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
大司馬方才說的不是宮裡不讓,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歲,不用衛覦多說,簪纓也能想到幾分,那時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後好言好語地籠絡住,一聲聲喚著她母後……還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煥屁股後麵團團轉。
外人要想帶走一個迷失在甜蜜假象裡的孩子,談何容易。
簪纓後背發冷,胸口像塞進了一把搗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著涼風。
她本以為,她前塵一世無依無望,四周豺狼環繞,無一人真心待她,原來不是這樣嗎?
竟是她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嗎?
後背忽被輕輕一拍,半晌忘記呼吸的簪纓受驚般深深吸進一口氣,如夢初醒。
衛覦盯著她憋白的小臉緩過來,方擰起眉,“不準再琢磨,仔細頭疼。”
“過去的事不甚緊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當真不回宮了嗎?”
方才杜掌櫃震驚還情有可原,連他都這樣問……簪纓心中悲涼,可見自己這些年,癡心望嫁的形象多麼深入人心。
她心裡積壓著兩世為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齒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紅印,漆黑的雙眼直視大司馬,透出幾分執拗。
“死也不回去。”
聽到某個字眼,衛覦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邊的木頭案幾。“胡說。”
*
接下來的一路,二人都無話。
簪纓感覺大司馬好像不願深談當年事,一個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縣在都城的西南,治所歸於琅琊郡,南臨臨沂。琅琊與臨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後來五胡亂華,禍亂洛陽,晉朝衣冠南渡後,於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權,因懷念故國,才將江南的許多郡縣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們從行宮出發到江乘,比從建康內城啟程就近不少,卻也在道上耗了近一個時辰。
到了墅堡外,衛覦先下車,履尖抵穩踏凳,仍向車廂遞出一隻手臂。
簪纓伸手扶住他下車,輕輕道了聲謝。
綴在後頭的那輛車裡,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繼下車。春堇做了一世婢子,頭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搖大擺地另乘一輛馬車,不由小聲讚歎:“大司馬出行的場麵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著前頭那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小娘子繡舄軟,步子小,衛覦那樣個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並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說:“不是待咱們的場麵不一般,隻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罷了。”
顧氏彆墅的設計,仿照的是北方堡塢式結構,從竹籬圍成的外柵看進去,環形木柞的兩層軒樓依稀可見,其上還有繩紋黛瓦攢出的閣樓頂。
竹樹花藥,流水小橋,一派婉約意境。
簪纓過往生活在堂皇整麗的宮庭,未曾感受過這種亭自亭,閣自閣的自然之美,轉動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這樣的居所,每日縱情於山水,枕石漱流,操琴養鶴,應是很快活的吧。
衛覦領著她,見了看守的門子直接道:“十六來看望顧公。”說罷不等通傳,邁步便入。
他來得隨性,顧家人聽信後卻被驚動。隻因顧氏隱居山林後不問政事,連大司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訪。
簪纓才隨著衛覦走過一片種滿藥草的水塘,便見一位銀絲滿鬢的布袍老者,帶著兩個家仆從石子路那頭走來,背著一手,麵沉似水。
到得跟前,老者審視了衛覦兩眼,劈頭便道:“王家小子訪戴安道都不如你好興致!今下官至三公,也好意思空手上門。”
簪纓臉皮薄,這話雖不是說她,卻自覺禮數不到,先於衛覦紅了耳根。
衛覦沒事人一般,高大的身姿擋在前頭,頷首:“倉促不曾備禮,今日想來世叔這兒蹭一頓飯,世叔多包涵。”
他對待老者的態度是尊敬中含有親近的,簪纓便猜出了這老者是何人,待他目光望來,福身見禮:“傅氏女見過顧公,未投名刺冒昧前來,萬望明公海涵。”
顧氏家主見此女氣質不俗,姝靜脫塵,心中先讚一聲好。卻不曾認得她,沉吟道:“這位是……”
衛覦長睫微落:“是阿素姊的孩子。”
顧沅知道他口中的“阿素姊”是何人,正因為此,才感驚詫,青霧色的眸子注視眼前這女郎幾許,眼底閃過一絲簪纓看不懂的痛慟。
衛覦跟著拋出第二句,“婚約退了,如今不在宮裡。”
顧沅麵色一變,衛覦又道:“今早顧元禮彈劾了太子,參太子失德。”
簪纓聽到這句,轉目瞧他,原來大司馬也知道了早朝上的事。不過,看顧公神情,應是對近日京中發生的種種一無所知——這樣嚇一位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對……
那禦史顧元禮是顧氏遠支的子弟,顧沅與之無甚來往,聞言沉默片刻,慢慢道:“朝中之事與老朽無關,不必同我講。”
而後轉過身去,“不是來蹭飯的嗎?德鄰,擺飯。”
說是用朝食,其時已近午時,說朝午食更為準確。衛覦不客氣,領簪纓徑直到了小竹樓的膳室。
顧沅膝下唯一還在的次子顧徊,昨日半夜出發去東湖垂釣去了,眷屬則不便見客,他便喚來小孫女出來待客。
這顧小娘子閨名細嬋,卻是位活潑靈動的女娘,生得容長麵容,柳眉秀目,梳綠羽小蟬髻,與簪纓年紀仿佛。
一見麵,她先向衛覦福身問安,口稱“十六叔”,顯是熟識的。而後一見簪纓,顧娘子開口便呼“阿儂好美!”,險些將簪纓鬨個臉紅。
兩相見過,顧細嬋得知簪纓的身份,知趣地不言此事,隻問京中有何近年新建的遊苑,又有什麼新聞,她已有好幾年沒回過建康了。
簪纓對外事的見聞還不如她,儘己所能回答。
顧細嬋聽著這柔紗一樣的嗓音,挪身坐近,忍不住上手用指尖點了點嬌客嫩白的喉頸,嘻然誇讚道:
“阿姊聲音真好聽,生得也是真美,隻這額發我卻不能苟同,做什麼覆住雙眉呢,難不成是京城近來的風尚嗎?”
南朝女子十二三時,便會將頭發中分於兩側,小釵簪鬢,垂係在後,以示娟好之態。
似這劉海形象,是垂髫幼女才會留的樣式,可即使是幼童,劉海也不會蓄得如此厚,一則悶熱,二則也不雅致。所以顧細嬋想不通。
簪纓頸子上的皮膚十分敏感,被碰得輕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