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池底？

這蓮花池這麼淺？

淺到她哪怕整個人栽進來跪坐著，水也隻是堪堪及腰，淺到一進水裡就能清楚地看見繪著觀音像的池磚，看見與蓮花相生的淤泥……

她忽地怔住了，靈光一閃。

觀世間之真音……

慈悲通達的神佛，無處不在，無處不顯，法眼照徹世間萬象，洞明千般苦難。誰說觀音隻能在明亮的殿堂，不能在隱蔽的池底？

蓮花不染淤泥……

如果蓮花象征解脫，淤泥象征執念，那麼深深纏住蓮花的淤泥，又是什麼呢？

開悟一事，不僅靠義理的深研，也靠偶然的機緣，她誤打誤撞看見了被團團荷葉遮蔽的池底玄機，指不定這就是她破局的機緣。

她狂喜著重新紮入水底，去確認那些淤泥的位置，然後憑記憶一一摸索過去。

果然，那些淤泥裡也藏著記憶。

淤泥記憶中的執念，比蛇眼記憶中的更為沉重，而且毫無甜蜜，隻有無儘的爭吵，隻有深深的焦躁。

那些記憶沒有畫麵，隻有聲音，正是鳩摩羅什和他表妹的聲音。

“表哥，你既然心中隻有那些經文義理，為何當初要娶我呢？我們被困石室那一夜，我問過你是否願意與我結為夫妻，如若你不願意，我寧可一死也不願成為你的負累，是你自己說你放我不下，是你自己說不願我犧牲，是你自己說要照顧我餘生！可你娶了我以後，卻對我如此冷淡，好似我妨礙了你一般……早知如此，我便該在那石室一死了之，起碼這樣，你會永遠念著我！”

“表妹，你不要作如此想。我絕不是把你當成負累。你在我心中，是那最聖潔的蓮花，我勤修佛法，廣弘善德，也是為了早日將世間變成清淨樂園，這才是配得上你的世界。你不是從小就厭憎那無儘的紛爭和陰謀麼？”

“我不會再信你了……隻怕你內心，並不把我當成那一塵不染的蓮花，而是牽絆你這朵蓮花的臭泥吧！你的佛法若真的那麼有用，為何亂軍破境之時，護不住龜茲，讓它為外鄉人占據？為何又會被呂光一介無德莽夫擺布？我既不信你，也不信你的佛法……我隻想要平凡的幸福生活，想要我的丈夫，想要我孩子的父親多陪陪我，我有什麼錯！”

“表妹，你未曾領略佛法的高妙，才會作此外道言論，不若由我來帶你讀經，我們夫妻共弘佛法，像我的父母親，你的姑母姑父那樣，豈不妙哉？你先前未曾涉獵此道，可以先從《百喻經》開始……”

“我說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這是嫌我粗蠢淺薄，配不上你了？既如此，你何不去找一個與你同道的，你們天天一起打坐念經便好，也省得跟我糾纏！”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

“表妹，你是最好的妻子，你一直誠摯地熱愛著我，跟隨著我的腳步，可你為何就是不願與我一同修佛呢？”

“我累了，我不想再愛你，不想再圍著你轉了。表哥，為著兩個孩子，我們明麵上還是保持原樣，但我不會再奢望你為我改變了……你也彆試圖改變我了。我不會再去煩你，你也莫要來擾我。”

“我不是為了自己，學佛對你大有好處，可以靜心明德，修身養性……”

“隻怕是為了你的好聲名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

這些爭吵，來來去去其實就是在糾纏同一件事：鳩摩羅什鐵了心想讓他妻子也成為佛子，但他妻子鐵了心要拒絕。

王女的拒絕顯然有著很大的賭氣成分，而鳩摩羅什……他執著的理由，顯然也不如他所說的那麼冠冕堂皇，恐怕和王女想得一樣，他隻是想要維持自己的好聲名罷了。

一個以清心寡欲著稱的僧人有了妻子，必然會讓人懷疑他名不副實，必然會有人覺得這是一樁醜聞。但若他把妻子也轉化成了一個虔誠的佛子，醜聞也會變成美談：看呐，高僧並沒有沉迷於情欲，他這是在以姻緣渡那個女子得解脫呢。

那緊緊地纏住他的淤泥，那沉澱在他心河深處的執念，看來並不如表麵上那樣，是他對妻子的“放不下”……從始至終，他最放不下的，或許隻是他作為“高僧”的聲名，隻是世人對他“一塵不染”的盛讚。

他給神似妻子的女子命名為小蓮，他送給小蓮許多經書，他教小蓮佛法的奧妙，莫非也是因為他仍然活在這種執念之中？莫非真正牽絆他的，真正會讓他入魔的，不是斬不斷的世情□□，而是世人為他塑造的神聖虛名？

百喻經，百喻經……他推薦的這本入門級的佛書，對他而言何其簡明，他闡釋過的玄奧譬喻少說也有成千上萬，但卻還是當局者迷。

這裡的藏經閣，會有《百喻經》嗎？這裡的《百喻經》，會藏著他更多心聲嗎？

果然，她需要快點去到藏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