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洶湧的情緒進一步麻痹了她的聽覺,乃至視覺。
恍惚之間,她好像看見身下的垃圾嘴唇艱難地動了幾下,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然後它忽然間笑了。
這一次,她看清了那個口型。
你、完、了。
她的心猛地往下墜,後頸忽地一涼。
一種無比熟悉的危機感攥住了她,讓她下意識地手一鬆,身子往旁邊一閃。
但還是晚了半拍。
在後腦勺那來自鈍器的劇烈疼痛讓她陷入暈厥之前,她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很多事。
就在那一瞬間,許多記憶碎片爭先恐後地繞著她快速旋轉,說是走馬燈都保守了,簡直就是瘋馬失控狂奔。
那些記憶瘋馬讓她連暈都暈不痛快,還在她夢裡拽著她狂奔,逼著她重溫了很多個討厭的“第一次”。
她第一次失控地去攻擊彆人,就是這樣,把她的一個哥哥,把他們何家的“香火”,按在地上打。
那時候他也說她是賠錢貨。
他還說,她這種賠錢貨能出生就不錯了,怎麼敢跟他搶東西的?拿她個小紅包買點零食吃而已,有必要那麼小氣嗎?女孩子就是斤斤計較,目光短淺,現在不對哥哥好點,以後嫁了人受欺負,都沒人幫忙撐腰!……
……見她沉默,他得意地又說了許多,直到被她忽然踹倒,因為過分震驚而忘了言語。
習慣了捏軟柿子的他,好像想不明白,這個一向膽小的妹妹,怎麼會忽然學會反抗了呢?
他或許永不明白,有些東西是不需要學習的,到了臨界點,就會自己爆發。
那時她隻有一個想法:
她受夠了,她要不惜一切代價,把被搶走的東西,搶回來!
……
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離地獄很近,是聽到她媽某一次偶然提起,爺爺奶奶曾經給她包過一個大紅包,讓她把當時兩個月的妹妹打掉,追生個弟弟。而且這個弟弟,一定要姓何。
她媽搖頭道,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那麼多老古董?你爺奶還都是教師呢,竟然也這樣!……不過他們那個地方,這種事確實不少,就他們對門鄰居,為了養個兒子,前兩個閨女都送人了……你爸高中班上那個班長,勸老婆打了一胎,結果第二胎還是女兒,老婆死活不願意打了,說再打就離婚,他就聯係到一個跟未婚夫談崩的打工妹,給了她一筆錢,抱了她的男娃當香火……
她聽著,渾身發冷,耳邊轟鳴,糟糕的事,恐怖的可能性越想越多,根本停不下來。
她媽看她狀態不對,安慰道:“……當然了,這種事已經比以前少多了。而且我和你爸也不會重男輕女……”
她打斷了她媽,問道:
“你在懷我的時候,爺爺奶奶有沒有勸你打掉我?”
“如果是個男孩……爺爺奶奶肯定不會同意我跟你姓吧?”
她媽頓了一下。
“這都不重要了。”
“你得承認,有些傳統的觀念……就是那麼根深蒂固,難以改變。”
“而你已經夠幸運了,你要學會知足。”
她覺得很荒謬。
老師們精心培育出的“勇攀高峰”三觀似乎在那一刻裂成了無數碎片,把這個世界切割成兩半——一半是溫暖的陽光,一半是冷峻的陰影。
一半是“機會屬於勤者,拚搏帶來勝利”,一半是“作為女孩,你能被生出來就該慶幸了”。
如果有許多人,隻是因為性彆為男……不需要拚搏就能占掉女孩的資源甚至出生名額,這又談得上什麼“拚搏帶來勝利”呢?
而那些被迫消失的女孩,又可有過“勤奮拚搏”的機會嗎?
或許差那麼一點就“被消失”的她,以後要怎麼對待在學校裡聽到的勵誌口號,要怎麼去看待那些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們“這是一個平等自由美好時代”的權威們呢?
……
這些記憶碎片,她的痛苦之源,一樁樁,一件件,糾纏著她,揮之不去。
比會飛的大蟑螂還惹人惡心。
她拿起武器去清理它們,可它們實在頑固,怎麼都清理不完,她隻好拚命跑,拚命跑,一刻不敢停地往前跑——
當她終於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虛脫無力,眼窩浮腫,聲音嘶啞。
但映入眼前的,白得刺眼的病房背景,以及她身上不知何時被換上的病號服,還是讓她重新生出了一點力氣,一拳砸上身旁的牆壁。
不管現在她是被困在另一個噩夢裡了,還是被困在噩夢般的遊戲副本裡了,她都得罵一句——
“shit!!!”
大概是罵得太用力,本就不太好的嗓子劇烈地疼起來,害她又咳嗽了一陣。
隨即,從牆的另一邊,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遲疑著發問:
“樊穀……是你嗎?”
樊穀一下子如聽仙樂耳暫明。
“勝姐!你也在這兒啊勝姐!”
……然後她又咳了一陣。
另一邊的聲音趕緊說道:
“你先彆急,你那邊桌子上應該也有水,你先喝點兒,緩緩,聽我說……”
“這個病院隔音不好,我猜……這是祂們故意設計的。”
“你被送來的時候我聽得一清二楚,那個自稱是你大伯的人,說你患有嚴重的人格分裂症和被害妄想者,還差點掐死他兒子,必須把你關久一點,最好永遠彆放出去了……”
“而跟他一起來的那些——自稱是你母父奶爺的,接著拿出了一堆證據證明你症狀很嚴重,確實應該被關久一點。”
“……所以你被判了三年,雖然比我少點,但也是挺慘的。”
樊穀雖然急需水來潤嗓,但她不敢喝,她怕水裡有毒。
她隻好啞著嗓子追問:
“勝姐,你是為什麼……被送進來的?”
那邊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我一棍子打翻了一群人?……誰讓他們說我晦氣的?!誰讓他們不讓我進廟的?!”
樊穀沉默了。
那邊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衝動了?”
“如果不動手,沒準還能混個輕症病房……”
樊穀開口了。
沙啞的聲音難掩興奮。
“你的功夫在哪兒學的?!我也想學!”
那邊傳來笑聲。
“這個出去以後再說。”
“現在,最要緊的是從這裡出去。”
“看看你床頭桌上的病院守則——如果祂們沒騙我,你那兒應該也有一本。”
“如果我沒猜錯,通關方法,就寫在裡麵了。”
樊穀這才發現水杯旁邊還有本白色小冊子——剛才看向水杯時,她還以為那玩意兒是杯墊呢。
她翻開那本小冊子,仔細地看了許多遍,從最初的茫然,到逐漸理出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