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府是座老宅,先前曾是開國太子的舊居,因不祥之故,數十年無人居住,後江夏王趙黼進京,皇帝念其功績,特賜此宅為趙黼安居。
王府內古樹參天,樹蔭遮天蔽日,縱然六月天裡,行走其中,亦有股森涼寒意,沁然透骨。
季陶然從進王府那一刻,竟不曾聽見過一聲人語,隻有高樹上蟬鳴越發鼓噪,且聲勢浩大,這種陣仗,隻在郊外野林裡才得聽聞,若不是曾見廊下有丫鬟身影經過,還以為是座無人空宅呢。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哪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心頭方想了兩句,陡然止住,覺著含義不祥。
隻是他又何嘗是發了什麼詩雅之興,逼自己胡思亂想,不過是竭力要忽略內室傳出來的異樣響動罷了。
然而縱然極力自持,卻仍有零星言語,勢不可免地傳入耳中。
“夠了!”壓著羞慍,卻禁不住絲絲顫喘之意。聲音自是極微弱,似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一般,然而季陶然如何會聽不出來?
——識於微時,那個總是不拘一格、與眾不同的少女,她大概是不知的,從最初到如今,他心頭印著那道麗影,從未肯忘。
而她未說完,就聽有人半笑半惱地沉聲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對我發號施令?”自然正是江夏王趙黼。
話音剛落,便聽到霍然的衣裳掀舞聲響,以及她再也壓不住的失聲驚呼。
低沉的聲音卻如雪亮的刀鋒,將季陶然從回憶中喚醒,卻又因那蜂擁而來的交纏雜響,讓他有些惶惑無所適從,雖站在門外,卻仿佛此身已經不在。
恍惚之中,眼前卻仍是那人的臉,揮之不去:他從未見過那樣明淨的眸色,那樣清和恬淡的氣質,似秋日籬邊的素菊,自此之後……縱然再心思煩亂,百愁畢集,一想到她,便會覺得祥和寧靜。
“人淡如菊”四字,放在她身上是再契合不過的,但是如今……
門外的蟬唱越發鼓噪,浪潮一般湧上,同那些雜亂聲響糾結交織,將人淹沒。
他心頭一陣涼意,身上卻無端燥熱,水火交煎。
不知過了多久,水晶簾微微搖晃,江夏王趙黼邁步行了出來。
趙黼生得極好,風姿特秀,清朗謙雅,是最貞靜尊貴、叫人一見生羨的,隻細細端詳,才會看出那精致眉眼間含而不露的淩厲氣質,讓人依稀記起,這人其實曾是行伍出身。
此刻趙黼,並不似平日一般衣冠端雅整齊,反像是那不羈風流的紈絝子弟一樣,隻鬆鬆散散地披著一件紫羅袍,玉帶垮在腰間,胸口衣襟並未掩好,露出修長的脖頸跟裡頭散亂的中衣,衣領疏漏處,可見裡頭雪色的肌膚上,似有幾道異樣紅痕,如被指甲抓蹭相似。
季陶然隻看一眼,心跳已亂,忙低了頭,拱手定神道:“參見王爺。”
趙黼掃向季陶然,卻不搭腔,徑直走到榻上坐了,不消吩咐,丫頭已經奉茶上來,趙黼吃了一口,略潤了潤喉,便將杯子捏在指間打轉,垂眸望著裡頭淺色的茶湯隨之蕩漾。
季陶然正不知如何,卻聽趙黼道:“勞季卿久侯了。”
季陶然隻得拱手再行禮:“不敢,不知王爺喚臣下前來,有何吩咐?”
趙黼見他問,驀地一笑,這人不笑之時,頗為冷冽,一笑卻百媚橫生。
趙黼笑道:“本王喚季卿前來,是為昨夜王府宴請之事……想一問季卿,可適意否?”
季陶然聞聽,才道:“承蒙王爺盛情款待,自是極好的。”
此刻,外頭蟬噪忽然停頓下來,室內更是彆樣寂靜。趙黼雙眸微微眯起,盯著季陶然,半晌,舉手將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來。
趙黼竟徑直走到了季陶然跟前兒,才停了步子。
季陶然未敢貿然抬頭相看,卻仍不免看見江夏王微敞的襟內風光,而鼻端亦嗅到一股男子歡好之後特有的氣息,令人心窒。
趙黼並不理會自己衣衫不整,隻盯著他道:“不知,是個怎麼樣的好法兒呢?季卿可願意為本王細說?”
季陶然一頭霧水,不免抬眸看向趙黼,四目相對,卻見江夏王自是含笑相問,隻不過,這語氣未免有些可怖,而這雙如同描畫的雙眸之中,更是透出一股莫名殺氣。
外頭的蟬又開始唱了起來,無端地,季陶然聽出蟬噪中似有幾許嘲弄。
他隻得笑道:“王爺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趙黼見他此刻竟還能笑得出來,那眼底的銳利之色越發濃了,不由複上前一步,幾乎跟季陶然貼麵而立,他深看對方的雙眸:“本王的意思是……昨晚上,你可曾見過本王的側妃?”
季陶然略驚:“王爺這話……臣下豈敢擅自見側妃娘娘?”
趙黼道:“那卻不知,昨晚上你中途離席,是去了何處?”
季陶然道:“臣下先前告罪過,王爺想是醉了不記得?臣下乃是去解手。”
趙黼道:“要半個時辰?本王倒是記得,有人玩笑說季卿多半是失足……掉進了茅廁裡。”
季陶然苦笑:“委實是臣下不勝酒力,在廊下小憩片刻。”
趙黼聞聽,竟是大笑。
季陶然鼓起勇氣,便道:“臣下所說句句屬實,不知王爺因何發笑?”
趙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昨晚上……”一語未罷,就聽得裡頭安安靜靜地喚道:“王爺。”
頓了頓,輕輕地女聲又道:“王爺,既然已經問過了,可以請季少卿回去了罷。”這把聲音,依舊恬和平靜,仿佛方才季陶然所聽見的種種惱羞低喘等都是錯覺。
季陶然一刻怔然,而趙黼“噗嗤”一笑,竟道:“季卿,你瞧……她可甚是為你著想呢,嘖,真不愧是‘舊相識’呢?”
季陶然不知如何答話,隻得默然。
趙黼斂了笑,又道:“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本王的側妃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倘若本王把實情告訴了你……她是怕本王將季卿殺人滅口呢,你可懂她這番苦心?”
季陶然駭然:“王爺這話,臣下更不知如何了。”
趙黼一揮手,屋內伺候的人儘數退下,趙黼望著季陶然,微微俯身,竟在他耳畔低低說道:“昨晚上,她偷偷地私會一個人,你隻說,這個人是不是你?”
這一聲雖然極輕,卻宛若雷霆,季陶然睜大雙眸,轉頭看向趙黼:“王爺……說什麼……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