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腳步更快,幾乎用儘全身的力氣,低頭小跑著上前:“這位小公公。”
沈輕稚也沒抬頭,到了近前就開了口。
但她這句話說完,卻沒得到回音,沈輕稚這才微微揚起傘,抬眸看過去。
隻見一個灰藍身影跪在那竹林深處門前,他頭發披散,身上隻穿著半舊不新的黃門夾襖,襖子的顏色一看便知道他隻不過是個三等黃門,且已經濕透,深一塊淺一塊的,瞧著很是狼狽。
這個小黃門似乎同她一樣,被管事公公罰了。
這大冷天,再跪下去要凍壞的。
沈輕稚左看看右看看,見附近沒有旁人,便湊上前去,把傘撐在了他頭上。
“你也挨罰了?你們公公真狠心啊,這樣的日子讓你跪在雪地裡。”
若是平時,沈輕稚定不會上前湊熱鬨,今日或許是被人栽贓了心裡不太痛快,也可能是因兩個人同病相憐,沈輕稚竟上前同他說起話來。
這很不應該,可是她這兩月一直緊繃著精神,心中總是不安穩,如今難得見到同樣落了難的人,便不由想要說幾句話。
那跪著的人似乎已經凍傻了,過了許久才微微抬起頭,往她臉上掃了一眼。
兩個人都很冷。
傘外風雪很大,迷了人眼,傘內霧氣氤氳,叫人瞧不清楚眼前人。
沈輕稚便是替他撐了會兒傘,也未當真靠他太近,這小黃門臉上都是披散的烏發,兩個人這麼對視一眼,沈輕稚也沒看清他麵容。
她隻覺得他長得很白,眼睛很黑,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蘊藏著滿天星光,讓人一不小心便沉醉其中。
不知道為什麼,沈輕稚心情又好了一些。
“你長得怪好看的,難道你們公公罰你是因為俊俏?”
沈輕稚自顧自說了句話,似乎想要哄他開心。
這小黃門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你是為了什麼?”
他聲音嘶啞,有著怪異的腔調,似乎正要變聲,聽起來實在不太好聽。
沈輕稚見他會說話,就說:“不小心著了彆人的道,被罰出來采花。”
那小黃門又不吭聲了。
他眉目陰鬱,周身寒意似比這冬日風雪還要寒冷,沈輕稚經過生死一遭,大抵能猜出現在他正滿心憤懣,不甘亦不滿。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沈輕稚想了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有緣碰上,我送你句話?”
那小黃門可能沒聽懂前兩句,這回倒是扭頭看向她,似乎想要聽她說什麼。
沈輕稚說:“咱們都入了宮,比外麵許多吃不飽飯的人要強,姑姑公公們偶爾脾氣不好,也都擔待著,畢竟宮裡能吃飽穿暖,是不是?”
宮裡這些奴婢,當宮女的要強許多,當黃門的又有幾個好人家出身。
但凡能吃飽飯,誰會把好齊整的兒子送入宮中當閹人。
便是父母自賣自身,也舍不得讓孩子吃這份苦。
沈輕稚安慰他,便是以此為由。
想到這裡,沈輕稚不由又有些同情他。
吃過苦,受過罪,更能體會到他人不易,更知道人心難測,生而艱難。
沈輕稚微微歎了口氣,特彆真誠地說:“活著永遠比死了強,你得知道,隻要人活著,就總有希望。”
可能今日的雪跟她死的那日一樣大,冰冷刺骨,惹人心傷,也可能這小黃門很像當時的自己,頹喪陰鬱,滿身怨氣。
所以沈輕稚不由自主多了嘴,說了些有的沒的廢話。
反正這大雪裡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認識誰,能敞開來說幾句話,倒是讓沈輕稚心情好轉,漸漸舒暢起來。
她說完這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說太多啦,小公公你就隨便聽聽,彆往心裡去。我還要問問你可知道梅園在哪裡?”
小黃門垂下眼眸,伸手往前指了指,依舊沒說話。
沈輕稚便直起身,看了看手裡的傘,猶豫再三還是沒給他留下:“那我走啦,我也有差事。”
她如此說著對小黃門擺了擺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腳深一腳淺行去。
一晃神的工夫,她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風雪裡。
待她不見了,“小黃門”才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的雙手。
又一陣風吹來,一條沾濕了的帕子飛落他膝頭。
“小黃門”伸著僵硬的手,捏起帕子展開看,隻見樸素的細紗帕子上繡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淩霄花,在淩霄花邊上,繡了個彩字。
針腳……很粗糙。
小黃門抖了抖帕子上的雪,把它收入袖中,然後便緩慢起身,站在那緩一緩凍僵的四肢。
隻是他那雙深邃的眉目,依舊盯著沈輕稚消失的背影。
“活著比死了強嗎?”他聲音嘶啞地說,“倒是個通透人。”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殿下,您想通了?”
隨之而來的,是肩上溫暖的大氅和頭頂的油紙傘。
蕭成煜垂下眼眸,啞著嗓子說:“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