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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東院,元策扛著肩上的“蠶蛹”跨進院門,一路往裡走去,所過之處,青鬆呼哧帶喘地奔在前頭清場,嘴裡碎碎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將院裡值夜的下人通通趕回了後罩房。
薑稚衣趴在元策肩上硌得直想吐,踢是再踢不動了,就他這身板,她覺著她的腳更痛,便隻剩一張嘴還在氣喘籲籲頑強抵抗:“……我薑稚衣的夫、夫婿,豈能是三心二意浪蕩風流之徒……那等姐姐長妹妹短的日子,我絕忍受不了!此生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寧肯一生一世一個人……”
說到這裡,似又覺一生一世一個人未免太淒涼了些,蒙在披氅下的腦袋搖上一搖,改口:“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沒了你便要孤獨終老嗎……全長安多少兒郎心悅於我,家中富可敵國的、長相貌比潘安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我挑哪個不能……”
那麼厚的披氅也蓋不住這聒噪的叨叨。
元策騰出的那隻手揉了揉快起繭子的耳根,腳下步履生風地穿過廊子,一把推開廂房門走進去,將肩上的蠶蛹放下,摘掉了外邊的蠶繭。
眼前驟然恢複光明,薑稚衣暈頭轉向地就近一抓,抓著床柱堪堪站穩,緩過一陣眼花,剛對著元策一張嘴——
腦袋忽然被他一掰,掰轉向裡去。
床榻上麵白如紙、印堂青黑,死屍一般的中年男子倏地映入眼簾。
薑稚衣一低頭嚇得魂飛魄散,飛快鬆開床柱,跳去了元策身後。
元策回過頭,看向手撫心口驚魂未定的人:“看清楚了?我‘相好’。”
薑稚衣輕眨了兩下眼,喘著氣平複了會兒呼吸,帶著幾分狐疑重新探出腦袋往床上望去,看著那隻皺巴巴、乾柴一般的手,不由屏住了呼吸。
瞧著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這樣一雙將死之人的手,難以想象被衾下還蓋著一副怎樣形如槁木,皮包骨頭的身軀……
薑稚衣背脊嗖嗖發涼,打著寒噤匆忙收回眼,壓了壓驚,仰頭問:“他這是……”
“半年前遭遇北羯人伏擊,為了——”元策一頓。
“嗯?”
元策轉過頭,盯著床榻上那張灰敗的臉,輕輕一扯嘴角:“為了保護我受了重傷,成了活死人,就靠湯藥吊著一口氣。”
薑稚衣才後知後覺這廂房裡有股濃重的藥腥氣,其中還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越注意去聞,胃腹越感到不適,薑稚衣忍不住掩了掩鼻,又意識到這動作不妥,掩著鼻子的手在將鬆未鬆間瞅了眼元策。
元策倒似乎並未在意,抱臂轉回身來,擋在了她與床榻之間:“玄策軍進京的隊伍分了兩撥,後一撥為護送他昨日剛到,一應通關記錄全都在冊,你若還懷疑我有什麼相好,大可去查。”
這麼說,他先前所說的什麼男副將都是真的……?
薑稚衣還沒想出個信與不信,一抬眼,瞧見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先蹙起眉來:“你這是什麼話,說得好像是我無理取鬨一般……分明說是相好的也是你,現在又改口,我怎知要信哪一個!”
“我何時說過是相好?”元策眉梢一挑。
“……你少在這兒咬文嚼字!”薑稚衣氣得漲紅了臉,“就算相好不是你親口認的,那玉佩總是你親手摔的,你又作何解釋?”
廂房裡陷入沉默。一直候在門外的青鬆忍不住替自家公子捏了把汗。
說得對呀,這該怎麼解釋,這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沒法解釋!
聽公子被問得啞口無言,青鬆正惴惴不安,一抬頭,看見元策一個戰術性撤退,冷著臉一腳跨出廂房,朝書房那頭走去。
再往裡一瞅,高高在上的郡主用那根纖纖玉指指著他家公子的背影,不可思議得七竅都在生煙:“……他就這麼走了?”
青鬆連忙上前打圓場:“郡主,公子是覺著這屋子不乾淨,怕汙了您的眼,邀您去書房談心,您請,您請……”
薑稚衣板著臉一甩披氅襟邊,朝外走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拖一刻,興許公子便想出主意了,青鬆一路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說著好話,不料郡主一走進書房,臉色卻更不好看了。
薑稚衣緊抿著唇,站在門檻邊,視線慢慢掃過屋內熟悉的陳設——
缺了一個瓷瓶的博古架。
險些砸破她腦袋的屏風。
牆上的“靜否”二字。
每一樣都是他冷待她的鐵證。
再看此刻背對著門,負手站在窗前一聲不吭的人,薑稚衣失望透頂地搖了搖頭:“算了,你也不必解釋了……總歸你摔碎信物是真,回京這大半月冷冰冰待我也是真,就算沒有彆的相好,你也是變了!”
元策負在背後的手摩挲了下,像是拿定了什麼,轉回身看向薑稚衣,哼笑一聲:“我變了?我還疑心是你變了。若不冷待你一番,怎能試探出你萬綠叢中過,可曾片葉不沾身?”
“試探我什麼?”薑稚衣一懵,“我又何時萬綠叢中過……”
元策審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青鬆一攤手:“拿郡主今年的生辰禮單來。”
青鬆也是一愣,隨即連哦兩聲,轉頭從屜櫃裡取出一封厚厚的折子,交到了元策手上。
——這份禮單是這兩日為了研究給郡主送什麼禮,穆將軍搜羅來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