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你說你爹爹偏心你大哥，我承認是有些。但他也愛你，隻是他愛你的方式，有時你不能領會。而我偏愛誰，你心裡該明白。我對你和你大哥從無高低而言。但比起你已經去世的二哥，以及你之後出生的四弟、五弟，你比他們三個都更得我的憐惜，這個你心裡應該清楚。”

秦時看她說得真摯，也不禁動容，將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我親生娘親，真是難產而死？可據我所知，她是被害身亡的！”

慕雪望著他的眼，沒有任何閃爍，“你親生娘親的事，是你爹爹親口告訴我的。我一直都信你爹爹所言，所以我從未去查實過。我自問這些年對得起你爹爹的每個侍妾和你爹爹的每個孩子。若是你親生娘親在世，我也不會為難她，也會善待她的。時兒，難道你不明白我的為人嗎？我有什麼理由要害你親生娘親？”

見秦時眼中仍然有懷疑，慕雪問道：“時兒，此事是誰告訴你的？你又是否自己去求證過呢？”

“是……”八叔。記得八叔當時例舉的事實，分析的道理，絲絲入扣，分毫不差。不僅曉之於理，還動之於情。八叔當時還說：“秦時，八叔待你好，就是因為八叔總覺得你同八叔一樣，都是命賤性強之人。老天雖然不公，給不了我們一個高貴的娘親，也給不了我們父皇的偏愛！但我們都是要強的人！我們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為自己賺得一片自己想要的天下，得到世人的敬仰和愛戴！所以……”

秦時思緒至此，不由心生疑慮，難道此事是八叔說謊騙了自己？

可想到八叔說此事時的情真意切，還有這些年八叔對自己的關愛，以及八叔這些日子處處為自己謀劃，甚至比自己的爹爹待自己更好更親！他便覺得，不可能是八叔騙了自己。

可是望著眼前的女子，他也覺著她問的不是沒有道理。既然她可以寬容對待爹爹所有的女人，為何獨獨容不下自己的親生娘親？

可是為何她對自己，要比對待爹爹其他的孩子都好？難道隻是因為憐惜自己，不是因為愧疚嗎？她方才說的雖然在理，也不似謊言。但如果這是一個彌天大謊，那麼早在很久之前她應該就想好說辭來答複自己了。

八叔和眼前的女子，必定有一人說謊了！

而此刻，秦時更不願相信，欺騙自己的是一向待自己極好的八叔！可是想起從前這個女子待自己的情景，便又覺得騙人的不會是她！但此事隻可能有一個事實，究竟是誰說謊騙了自己？秦時不覺沉思了起來。

慕雪望著秦時陷入思緒，卻不答自己的問題，便猜出了問題的答案，“時兒，此事是誰告訴你的，我已然猜到。要得知此事真相究竟如何，不妨你陪我進宮，我們當麵找你父皇把此事的原委說清。你也將是誰告訴你的，如何告訴你的，說個明白，可好？”

秦時聽聞此言，本能反對，“不必了，兒臣自會搞清事實始末的！”

如果此時他進宮說清始末，以父皇的敏銳，那麼八叔與他一同籌劃之事便無法隱藏。而現在還不是將一切說明的時候，因為八叔那邊還需時間準備。眼看籌劃許久的大位即將唾手可得，何以能在此刻為這麼一件陳年往事功虧一簣！

見秦時如此執意地反駁，又躲開自己的眼神，慕雪便看穿了他為何想要隱瞞的心思，於是又苦口婆心地勸道：“時兒，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爹爹這麼精明的人，怎會坐視他的政敵攻擊他而毫無防備？”

此語直擊秦時心頭，秦時驚詫地望著眼前的女子，但長久的訓練還是讓他穩住了神，一會兒後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您說什麼，兒臣聽不懂。”

慕雪望著他的眼，既感到心疼，又感到擔憂，“秦時，你八叔他們存什麼心思，不要說你爹爹，就是我，也想的明白看得清楚，難道你會不懂嗎？如果他們對你許諾了什麼，你覺得能實現嗎？且不說你八叔正在壯年，又有兒子秦旺做嗣。就說他們之中還有你十四叔，在朝中也曾名聲鵲起。他們憑什麼將好不容易奪得的一切，交付於你這個毛頭小子？那畢竟是皇位，不是一個糖果，說讓了便讓了！這些你沒有想過嗎，孩子？他們對於你，究竟是在利用，還是真的有心相幫？而你又對你們這次行動的成功，有過幾分評估？若是失敗了，是什麼結果，你想過沒有？而你，有沒有顧忌過你爹爹？你想過他知道後，會是如何的傷心嗎？不管你是成功還是失敗，你有這樣的行為會多傷他的心，你有想過嗎？”

秦時不禁跌坐在了地上，此刻再也無法抵賴。他已然明白：如果眼前的女子對所有事情都如此清楚，那他們這次勢必不會成功！因為，父皇隻會比她知道的更多，預謀的更遠！

良久。

坐在地上的秦時才勾起嘴角，對於失敗雖然不甘心，但也已經接受了命運給予的就此終局的結果，浮出一個哀淒之極又淡漠渺遠的微笑，“父皇想要怎麼處置兒臣？您是來替父皇傳旨的嗎？”

慕雪站起，一麵彎腰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秦時，一麵溫柔勸道：“時兒，此刻回頭，為時不晚！你爹爹雖然為此生氣傷心，可是他心裡還是顧念著你們的父子情分。我來這裡，不是為了懲戒你，也不是為了訓斥你，我隻是想見見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現在，我已經明白了幾分。可我還有些不太明白的事情，想要問你。”

秦時沒有拒絕這溫暖的手，但也沒有借力站起，而是又跪直了身子，心頭感受無比複雜，一會兒嘴角才浮出一抹苦笑，帶著傷感地的語氣問道：“您還想知道什麼？”

慕雪見秦時如此，心裡不忍，於是蹲在他的麵前，撫著他的麵龐，柔聲道：“我想知道，那個曾經心地善良連小鳥都不忍傷害的少年，為何要背負謀逆反上不顧親倫如此巨大的不忠不孝的罪名來傷害他的爹爹？甚至不論成功與否，都要冒著被史書鞭撻的風險，也要做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亂臣賊子？真的隻是因為帝位太誘人嗎？還是因為彆的什麼？”

秦時輕輕一笑，有些無所謂地說道：“因為，有人告訴他，隻有獲得帝位，才能獲得尊嚴！隻有獲得帝位，才代表一個男人的成功！而他的父皇心裡根本沒有他，不論他做什麼都是錯的，不論他怎麼努力都沒用！他一直不被父皇喜愛，政見又時常與父皇不合，沒有機會成為父皇心裡的那個人！而想要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想要實現一個男人的抱負，就必須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帝位！他不用怕他的父皇傷心，因為他從未做過讓他父皇高興的事情！而現在有人鼎立相助，替他謀劃，幫他打算，一切看來都是水到渠成，並不是遙遙無期，難以實現的，他為何不能放手一搏？為何要瞻前顧後當斷不斷地為那些不值當的事情放棄？他為什麼隻因為出身不夠高就此認命，認定自己比他的兄弟差？況且，他的父皇就是站在他眼前的榜樣！因為，他父皇的皇帝寶座也來路不正！也並非靠正路得來！隻是因為自己的謀劃才得到的！您覺得，這些理由足夠了嗎？”

慕雪看著他的眼裡都是柔情，可是口氣卻無比嚴肅道：“時兒，你爹爹的位置來路是否正，此話再不可說！特彆是你爹爹麵前！因為你這樣說，勢必會讓他生氣，也會狠狠傷了他的心的！我曉得，你八叔他們對此心頭有懷疑，對你也肯定說過什麼！可是，你是你爹爹的兒子，理當要維護他的！”

說到這裡，慕雪突然覺得腿蹲得酸麻極了，頭也感到有些眩暈，真有些支持不住，不由晃了下身子。

秦時見狀，不及思索忙伸出手扶起她。

等秦時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後，他反而有些不自在，心裡也有些矛盾，臉有些微紅。

他欲要放開手，但又有擔心皇後的身子穩不住，所以不敢放開手。

慕雪見他如此，心裡安慰了不少，不由欣慰地抓緊了他的手，借著他的力，索性席地坐了下來。

秦時見她如此，明白她這樣做是為了方便和自己說話，不由關切地提議道：“您身子不好，地上涼，我還是扶您坐到後麵的椅上吧。”

慕雪拍著他的手，高興地答允道：“好，你扶母親起來，母親還有話同你說。”

“是。”

扶慕雪坐好，秦時才按禮恭敬地站在一旁。

慕雪見他如此，也不勉強他坐下。悄悄換了口氣，壓下身體的不適，慕雪才繼續親切道：“時兒，你是個好孩子，我現在還是這麼想。你從小心頭就渴望得到更多的溫暖和關注，但這些年我身子不好沒能好好關心你，你大哥又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也無暇關心你，而你爹爹忙於政事也對你疏於照顧。這些年，你心裡有委屈，母親能理解你。而你八叔他們，給了你最需要的溫暖。但你要知道，他們的心思並不單純。他們給你這些溫情，是為了利用你，而不是因為真心實意的愛你。而你自己，這些年來又是否好好想過你真的要皇位嗎？”

見秦時急於回答，慕雪擺擺手道，“不要著急，聽母親說完。”

看秦時頷首，慕雪才繼續說道，“這些年來，你是否好好想過，皇帝除了是這世上權勢最大的人，他的肩上還肩負著怎樣的使命？作為皇帝，應該做些什麼才對得起列祖列宗，才對得起這個稱號？你如今的政見與你爹爹不合，處事風格不同，是因為你們性格不同，還是因為你們看問題的角度完全不同？你們對這些問題的判斷不同，意見不一致，是否是源於做事的經驗的不同？憑你現在的能力和年紀、經驗和曆練，你覺得你可以擔當這樣的大任嗎？而你想要皇位，成為皇帝，是因為你覺得隻有有了這個平台，才能實施你的政治抱負和遠見？還是僅僅因為覺得做皇帝有尊嚴，表示成功，能從此得到你從小就缺少的關注和尊重？還是隻因為不甘心，不甘心你爹爹一直不重視你，不甘心你爹爹喜歡你大哥多過於你，所以與你爹爹一直賭著一口氣，想要向你爹爹證明你自己，想要借此向世人向你爹爹證明你的價值？

還有你親生娘親的事情，你是否查實過？為何會聽信他們的一麵之詞，人雲亦雲？你有沒有想過，去向你爹爹證實此事？

而你八叔，為何提出要幫你奪位？僅僅是因為憐惜你生世與他相同，還是想要利用你？而他們若成功，時局會如何變化，你又該如何應對？而如果結果是失敗，你又要付出什麼代價，你又該提前做何準備？

還有，王一鳴的事情，你究竟源於什麼心理？是因為你不平你爹爹對他的寵信？還是因為王一鳴做了什麼有損你麵子的事情？或僅僅因為你受人挑唆和蠱惑？你殺王一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爹爹會震怒？而你是否想過，該如何化解你爹爹的怒氣？是主動承擔罪責以誠意減輕你爹爹的怒氣？還是領著所有對王一鳴有忿忿的臣子給你爹爹上表，強調你的正確來表明你此舉的恰當？但如果要用朝廷公論的方法得到一個明確的回答，一個讓你爹爹也不得不服氣的說法，那你為何不走這樣的程序用國法殺王一鳴？不用此法，是擔心太過艱難不會成功？還是因為你今天所作所為，隻是一時衝動，並未好好思量？

如果這些，從前你都沒有仔細想過，那麼，時兒，你不妨現在好好想想。

在你想清楚這些問題前，母親告訴你，你沒有資格做皇帝！

因為，你並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清楚用什麼方法去獲得你最想要的東西！更沒有足夠的經驗和判斷力，去判斷你周圍的人和事！你還太年輕，難免年少輕狂，甚至魯莽衝動，缺乏一個成大事所要具備的一些必要品質！

退一萬步說，即便讓你們僥幸成功，而我們又假設你八叔十四叔他們都是沒有私心的大好人，都願意成全你讓你成功登上帝位，你覺得以你現在的能力能治理好這個國家嗎？能鞏固住你得來不易的皇權嗎？能不讓任何有謀逆之心的人挑釁你的權威嗎？”

慕雪壓住心口突然湧上的不適，仍然望著身旁的孩子，語重心長地說道：“時兒，這些問題，你都該好好想想！其實，這些問題，你不該等如今我說了才想！而是當你八叔蠱惑你的時候，你就該好好想清楚了！現在想，已經晚了，你知道嗎？”

秦時雖然極不甘心，但卻無力爭辯，他確實從未細想這些問題。細細想來，他確實認識不夠，準備不夠，甚至有可能就如皇後所說，隻是被人蠱惑利用了！如此想來，他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慕雪也不著急，靜靜坐在椅上，等著秦時將問題一一想仔細想清楚了，再提點他如何給秦真認錯，好讓秦真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隻是頭越來越重，心頭難受的感覺也比方才更強烈了起來，不知不覺中，慕雪便失去了意識……

就在她倏然向後昏倒的那刻，秦時下意識地扶住了她的身子，一聲充滿著緊張和擔憂的“母親……”不由脫口而出。

可惜，此時失去了意識的慕雪沒有聽到，而緊張喚人上前救助的秦時也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