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子欽快速擦淨殿內血漬,和衛柯一塊先把宮女屍體藏起來,夜半時分他偷偷裹著大包麻袋翻出宮門拋屍城外喂野狼暫且不提,小殿下衛柯雖然知道權子欽做事不會出什麼大亂子,但仍是惴惴不安。此時深夜他殿內未點燈,疑神疑鬼地坐在黑暗裡盯著窗外,他老覺得那邊有什麼人在暗裡窺視他,風吹草動夜鴉啼叫他都覺得是某種暗號或是冤魂要來索命,坐在榻邊擁著被子卻不敢閉眼,又驚又怕地胡思亂想隻願他的子欽哥快些回來。
宮女之死幾乎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帝宮裡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宮女不明不白消失了也不會有多少人在意,宮中人大多行色匆匆心懷鬼胎,鮮少會關注一個不受重視的小殿下殿內究竟發了什麼。
自從五娘娘走後衛柯自己也要求一個人住,父王雖然有時來看他但更多時候都是他和權子欽兩個人。隻有一次出了點小插曲,大概是那事發生過了半個月,帝後心血來潮來映山殿內看五妹遺孤時疑惑了一句宮女怎麼換了,她記得上次來時還是一個矮個子姑娘端茶送水,現在卻換了個高個子姑娘。僅僅是提了一嘴並沒放在心上,權子欽也剛好在一旁侍立,搪塞幾句也就過去了,從此再沒人多問。
然而衛柯行為卻逐漸詭異起來。自從春獵大會那日後他精神一直處於恍惚中,仿佛始終遊離世外一般,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一直延續到他誤殺小宮女後為一個小小轉折,那之前他隻是感到心煩意亂魂不守舍,小宮女死後更甚,他仿佛被刺激到一般漸漸地不愛說話,在外人看來隻是時有心事鬱鬱不樂的樣子,可在權子欽看來卻是出了大大的問題。
衛柯漸漸地也不愛和自己講話了。
他試著想和衛柯了解或者說明白什麼,但是衛柯隻是悶悶不答,或者乾脆不理他。衛柯也時常帶著劍消失,不知所蹤。那還是建玄十四年春,一切來得都那樣突然。衛柯突如其來的陰鬱並沒有被多少人知曉,衛琢政務繁忙,幾個皇兄都已長大離心散亂且有各自為政之勢根本不可能關心他,帝後可憐小殿下幼年喪母雖也偶然關照映山殿,卻也不至於頻繁,更不會注意到他心緒如此之大的變動,隻有深深看在眼裡的權子欽每日憂慮,卻也是毫無辦法。命運齒輪悄然運轉,將幾人推向不可知的深淵。
這樣詭譎之情景持續了一年多,權子欽也數不清期間有多少次衛柯和自己差點發生爭執,數不清自己多少次看見衛柯在偷偷哭,或者是發瘋般地捶打床梁。他無能為力,他甚至怪自己不是衛柯的親眷,沒有那麼多能夠真正接近他的理由。他怪自己木訥僵硬的性格,他甚至說不出一句真正能安慰對方的話,嘴笨的要命,隻會惹對方心煩。他怪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侍衛,功夫再獨步江湖也沒有能力真正將對方保護在自己羽翼之下。每次隻有悄悄站在門外的走道廊柱陰影下默默看著那人的身影,看見對方難受他自己的心每次都像被揪起來又狠狠砸在地上,痛不欲生。他無聲地將拳頭砸在冰冷堅硬的柱子上,皺眉閉眼,他的心也跟著手一陣麻疼。
建玄十五年初秋,事態真正走向不對。一個月後的秋場圍獵上各位世家公子都要以劍舞慶祝,衛琢本說要於衛柯十五歲時送他一把寶劍,然而這年上半年間衛琢一直往返於江湖各派之間鮮少回宮,連衛柯十五歲誕辰宮裡擺酒宴也沒來得及參加。一直到秋天時他才回了帝宮,風塵仆仆並親手帶回一把寶劍一對玉壁,說是此前疏忽了衛柯生日,此劍是江北最好的鑄劍師用隕鐵打造的,玉壁也是西域大派贈送的,他要拿它們給他最小的兒子賠禮道歉。衛柯巴不得他不回來才好,玉壁放下他卻一看見那劍他就控製不住渾身發抖,衛琢看樣子是希望他當場拿起來舞兩下,他推托說不舒服拒絕了。
衛琢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囑咐他早點休息,又叫來幾個皇子說了會秋獵大會的事,準備在開場舞劍上再壓眾玄門一籌。幾位皇子都熟識本門獨傳劍法,胸有成竹不在話下,衛奇甚至自告奮勇要當那個舞劍第一人。被帝後輕咳一聲凝眉壓下去了。悄悄剜了衛肅一眼,他不甘地拉了拉衣角。衛柯聽到這裡已是脊背發涼,心跳如鼓,所憂慮的場景在腦中愈演愈烈,漸漸地耳中已沒了大殿上眾人的聲音全然變成了嗡嗡耳鳴,周遭世界開始旋轉重疊,他看見許多人的重影,父王帝後皇子身形扭曲,大殿頂端雕梁畫柱都已扭轉至腳下,他跪在席間撐了一會,不自覺地就心力不支兩眼一黑倒了過去。
耳邊全是權子欽的呼喚,衛柯腦中一片混沌一片清醒,終於從茫茫意識裡轉醒一瞬,此刻頭頂上方一人焦急地看著自己,眼底疲憊卻深沉。
他呆呆立馬坐起,皺得深重的眉頭看著那人。窗外天光半明半暗,他忽然覺得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周遭是那麼陌生,起了與世道無法融入的異樣的背離感,耳中聽著權子欽似乎在說什麼,聽不真切,也不想聽真切,隻覺得那聲音和蚊蟲一般在空氣裡嗡鳴不止,他心情在這一刻煩躁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忽然揚聲就說了一句“滾!”聲音又大又利,幾乎是咆哮而出,下一刻,他忽然站起來一把掃掉桌上所有東西!一年多的壓抑不得紓解讓他想即刻自儘,他卻沒有勇氣一頭撞死,胸膛悶地仿佛喘不過氣,他滿腦眩暈滿眼通紅地望著權子欽,然後又轉向窗外。他想著不久之後的秋獵大會,他想著他會在舞劍上露餡然後被全天下知道真相,帝王帝後麵上震驚而憤怒的神奇,幾個兄長幸災樂禍的笑,宮妃互相竊竊私語辱罵他的母妃,把他們罵的多麼的不堪,多麼的臟亂,真相抖出後他會像一個最最狼狽的罪孽被驅逐被流放,或者是當場處死。
衛家沒人不會“金風玉露劍”,不會“金風玉露劍”的就不是衛家人!他苦苦煎熬的自己會在那一刻解脫重生,也會在那一刻禁錮死亡…他不明白命運為何要這樣對待他,他想不明白,他恨,他忽然恨這個世界,這個王朝,這個江湖,他恨衛家人,他恨自己…又是一聲淒厲的“滾”,好似哀嚎,好似求饒。他好像一直瑟瑟發抖卻不辨是非的小獸,齜牙咧嘴對著最最關心自己的人。
權子欽那句“陛下方才來過又走了,禦醫說你這段時間沒歇息好”還未出口,就被少年猛地大吼嚇了一跳,也愣在當場。
誰料那少年隨機輕描淡寫一句,更是令他如墜深淵:“子欽哥,我想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