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霜實在對她剛才的表現五體投地,“小娘子裝咳嗽的本事,真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那是自然,人總要有一技傍身,才能應付突發的變故。現在能敷衍一時是一時,太夫人那麼惜命的人,羅氏要是硬把她帶回去,反倒會招太夫人責怪。
小小的年紀,看似荒唐胡鬨,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商媽媽鬆了口氣,浮起一點笑意,伸手招了招,“不是說腳冷嗎,快回房換鞋吧。”
穿過前後相連的木柞長廊,直入明妝的小院,這院子玲瓏雅致,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彤霞曉露。雪天的彤霞曉露尤為幽靜,簷下成排的竹簾錯落卷起,隻餘佛頭青的回龍須穗子懸掛著,隨風搖曳。
屋裡的溫爐正暖,煎雪也預備好了熱水,商媽媽扶她坐下,替她脫了腳上繡鞋,一摸之下果真腳尖都濕了。
“又去踩雪了?”商媽媽無可奈何,“說了好幾回了,寒氣入了腳心,要鬨肚子疼的,小娘子總是不聽!”
明妝忙說沒有,“酒樓外麵有雪,登車前走了兩丈遠,鞋就濕了……不信你問午盞。”
午盞“啊”了聲,接到小娘子的眼風,不好不替她打掩護,隻得含含糊糊說是,“雪下得好大,潘樓的過賣來不及鏟,全堆起來了……”
她們一唱一和,商媽媽也不去認真計較,褪下了潮濕的足衣,見那細嫩的腳趾都泛青了,忙搓一搓,活絡一下筋骨,再泡進溫水裡。
腳上一暖和,渾身的血又重新流動起來,明妝舒坦地閉上了眼睛,十根腳趾在水裡快活地扭動。
商媽媽掬了水,替她擦洗腳踝,一麵說:“羅大娘子頂風冒雪過來,恐怕不單接小娘子過府那麼簡單。她臨走那番話是什麼意思?無外乎表明太夫人很愛重你這孫女,不會胡亂將你許給彆人,讓你將來放心聽他們的安排。”邊說邊抬眼四下望望,惆悵道,“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這份產業,不知招來多少人眼紅,要是小娘子有個兄弟,也不至於這樣艱難。今日是搪塞過去了,倘或過兩天又來,那該怎麼辦?”
明妝倒並不擔心,慢吞吞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年輕的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勇氣來麵對權威的易家長輩呢。商媽媽看看眼前這涉世未深的孩子,從小是捧在爹娘手心裡長大的,多說兩句話就要臉紅,哪裡知道人心的險惡。縱是看清了,明白了,失去了恃怙就沒了撐腰的,將來又如何應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來想去,就是易家人辦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小娘子無依無靠的時候他們不來照應,是怕朝廷還要追郎主的責,怕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拿小娘子當燙手的山芋。現如今三年太平無事,眼看風頭過去了,他們就來打主意,想接回小娘子,順理成章分了這院子。”商媽媽接過煎雪遞來的巾帕,把明妝的雙腳抱進懷裡,一麵擦拭一麵叮囑,“小娘子一定要多長個心眼,千萬彆聽信了他們的花言巧語。”
明妝說:“媽媽放心吧,我不會離開易園的。頭幾回去宜男橋巷,連喝一盞茶都讓我渾身不自在,祖母也不愛拿正眼看我,難道我長得不如她的意嗎?”
商媽媽說哪裡,含笑打量她,“我們小娘子的樣貌,比易家另幾位姑娘可強多了,易老夫人看不上,除非她的眼睛長在頭頂上。”
明妝還是小孩子心性,喜歡聽人誇她漂亮,一但高興起來,那眉眼便愈發美妙溫軟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從頭到腳無一處不齊全,不是說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覺得好,實在是放在女孩兒堆裡,也明亮紮眼。可惜骨肉緣淺,有幾分遺憾,但這裡不足那裡補上,十五歲的孩子已經能夠經營產業,這也算老天爺厚待她,讓她能夠自保,能夠安穩地存於世間吧。
一切收拾停當,喝上一盞熟水,換了輕盈乾爽的衣裳,明妝照舊挪到書案前看賬。
府裡有管事的賬房,那是用來出麵辦事的,畢竟沒出閣的姑娘過問市井交易,不受人信任,因此對外說家中鋪子和田莊收成,全由管事代為經營。明妝做買賣,也確實很有想法,辦過了車轎行,近來打算再辦個香水行。
所謂的香水行,就是香湯沐浴的澡堂,要區彆於一般隻提供熱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再準備幾個手法獨到的揩背人,專事服務城中達官貴人。
當然要開一間買賣行,萬事不能一蹴而就,方方麵麵都得有設想。為了這個,明妝已經籌謀了好久,單經費概算,就寫了十幾張紙。
小娘子在裡間忙,午盞讓廚娘做了一份她最愛吃的筍蕨餛飩,待端進來時,發現她已經伏在案上睡著了。
桌前溫爐燒得熱烈,書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頭,腳上軟鞋也蹬了,那瑩潔可愛的腳趾覆上淺紅的春冰,像桃花瓣上凝結的露水般盈盈。
午盞抿唇笑了笑,重又退出來,讓小女使把餛飩撤下去,自己在門前侍立著,看天頂飛雪從屋簷紛揚墜下,很快假山被層層堆疊,裝飾了棱角,隻餘一個模糊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