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有緣啊,從這點細微之處發現共通,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這時女使端著托盤過來,他起身接過蓋碗放在明妝麵前,揭開蓋子,清香四溢,溫煦道:“瓦市上賣的擂茶,是將各色用料放在一起磨碎,到最後不過一碗濃湯罷了。這裡的擂茶不一樣,炒米是整粒放進去的,加上衛大娘子特製的環餅,味道更醇厚,也更有嚼勁,小娘子試試。”
說起吃喝,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很有嘗試的精神。他遞了銀匙過來,明妝道謝接了,小心翼翼捧著嘗了一口。炒米正是欲酥不酥的時候,還帶著七分脆口,加上環餅的焦香,衝淡了擂茶裡的薑味,難怪芝圓先前就說這裡的擂茶好喝。
翼國公含笑問她如何,“要不要再來一碟花折鵝糕?”
明妝說不必了,“這麼一碗擂茶下去,已經吃得十分飽了。”
翼國公點點頭,閒談起家常來,“令尊當初兼任鴻臚卿,曾在上京逗留過半年,那時我常去討教,易公如我的恩師一樣。後來他回陝州升任四鎮節度使,一去六年沒有回來,再聽聞他的消息,已經是噩耗……”說著略斟酌了下,又問,“小娘子如今投靠至親嗎?日子過得不艱難吧?”
若是換了其他女孩,可能會流露出點委屈的神情,趁機訴苦求助,希望翼國公能看在故去的爹爹份上,對她眼下的處境略施援手——然而明妝卻沒有這麼做。
她抬起眼,眼底似有陰影,也是轉瞬即逝,仍舊一派明快模樣,笑著說:“家父和家母留下的園子,我得繼續打理,並未投靠至親。不過祖母和外家對我很照應,事事都想著我,我如今挺好的,多謝公爺關心。”
一個無所依傍的姑娘不自苦,沒有因自怨自艾變得整日哭哭啼啼,實在很令人欽佩。翼國公又對她刮目相看幾分,很實心地說:“小娘子往後要是有什麼難處,隻管派人來找我,一則我受過令尊指點之恩,二則你和湯府有乾親,芝圓不日就是我阿嫂了,就算看著她的麵子,也應當對小娘子多加照拂。”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本身,漂亮的女孩子總能得到更多眷顧,尤其這樣多舛,卻又向陽而生的。
說到底看一個人能否入心,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對方做什麼,自己就已經先暗許了。翼國公是聰明人,芝圓既然能特意引薦彼此,就說明眼前這位小娘子還待字閨中,不必糾結她是不是已經許了人家。
多好!他舒了口氣,轉頭望向半開的支摘窗,窗底有一簇紅梅歧伸,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雪。雪片靜靜地降落,落在熱烈盛開的花瓣上,仔細聽,有沙沙聲傳來,不知是雪落的聲音,還是紅泥小火爐中炭火的崩裂。
“小娘子……”他張了張口,本想邀她出去看雪的,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截住了話頭。
一個小廝上前來回話,說:“公爺,我們郡王請公爺過去說話,有要緊事商議。”
翼國公有些無奈,抱歉地衝明妝笑了笑,“我大哥找我說事,小娘子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妝說好,“公爺隻管忙自己的去吧。”
翼國公站起身,再三致了歉,方匆匆跟著小廝走了。
這回可好,回避的回避,有事的有事,自己反倒落了單。明妝坐在那裡半晌,百無聊賴,透窗看見大雪紛飛,外麵傳來女孩子的笑聲,呼朋引伴說要往梅林裡去賞雪。
明妝有些心動,往常身邊總是不離人,其實一個人走走,也挺有意境。恰好門前的小廝正分發油紙傘,明妝過去要了一把,順著蜿蜒的小徑,走進了梅林深處。
香糕磚鋪地,像禦街上一樣,隻是這梅林太大,明妝不敢走得太偏,怕萬一迷了路,回不來。不過這梅林裡的花,著實是開得好啊,各色的梅花齊齊綻放,雪片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香氣,世上果然沒有一種熏香,能還原孤山濃梅的韻致。
再往前一些,隱約看見一棵玉碟龍遊,長在小徑外的曠地上。那是梅中的珍品,尋常人家用來培植盆栽,不像這梅園,參天大的一株,看上去和彆的梅花大不同。明妝站在一樹繁花下仰麵看,這梅樹的枝乾虯曲,真如遊龍一樣,花朵潔白,花蕊沁著一點肉紅,香氣幽幽地,像女孩子妝盒中甜膩的脂粉。
這樣奇特的一棵梅樹,居然沒人來欣賞,真是可惜。明妝站了一會兒,傘麵上積攢了薄薄的一層雪,待抖落了,重新回到小徑上,往前走,來往的人更少了些,那裡有綠萼,還有五寶垂枝,平常不常見的品種,這裡可說是應有儘有。
不過隻顧賞梅,沒有刻意留心,梅園裡不隻一條路,小徑縱橫交錯,走啊走的,就忘了歸路。
這下糟了,呆呆站在路上,左右看不見人,一時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隻好憑著記憶往回走。可是這片梅樹處處都一樣,連剛才那棵玉碟龍遊也不見了,她心裡慌起來,不會像畫本子上那樣,走著走著,走進另一個世界去吧!
好在奔走半天,終於看見前麵有個身影,傘柄挑在肩頭,傘麵遮住了上半截,從底下紫鼠的袍裾看來,應當是個男子。
冒冒失失上去問路,還是不太敢,隻好遠遠跟著人家的腳蹤。可這人走走停停,不緊不慢,大概是察覺有人尾隨他了,終於停下步子回頭一顧……
顏麵冷若冰霜,那雙眼梢微揚的眼睛卻十分多情,啟唇道:“小娘子跟了我半日了,這荒郊野外的,是想劫財,還是想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