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十二) ……(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5134 字 8個月前

朱晏亭醒來時,耳邊有咕嚕咕嚕水沸之聲,聞見藥草香氣,眼角目光掃過,一個盤螭青皿上堆滿冰塊,冰上震著飽滿圓潤,絲絲冒著涼氣,皮上結了一重薄薄水珠的葡萄。

她視線觸及葡萄的瞬間,怔住了。

鸞刀扶她起身,腰下墊引枕。

朱晏亭輕一握她手,問“李將軍來過了?”

鸞刀撫她鬢發,隻道:“李將軍說還有軍務,先回營了,他唯恐有人來為難女公子,留了幾個親兵守在外,女公子安心。”她緩緩端過藥來:“李將軍忠心耿耿,不忘舊主,此時也隻有他給咱們雪中送炭,女公子燒糊塗了,想吃葡萄,他來聽著,火燒火燎就從雲昌冰庫取來,又連夜請了大夫。不枉從前長公主提拔他、女公主又救了他一場。”

說著,舀起湯藥,一勺一勺喂給她:“不過奴還是勸諫女公子,今後萬不可冒進做這種事了,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賊寇,倘有一個閃失,可就是萬劫不複之禍。”

朱晏亭知道是劉壁等在外議論,令她也得知了,慢慢喝著藥,垂首聽她訓斥。

她轉過頭去看葡萄,伸手捏住一顆,剝開果肉。這些葡萄都是從西域帶回的珍品,在新鮮時就被凍入冰庫,慢慢融化之後,皮肉吸飽了水,有些鬆軟。

她病重喉灼,喝完藥嘴也是苦的,得一粒葡萄入口,果肉用舌尖輕輕一抵就化開了,酸甜交加,涼絲絲怡然生津。

“鸞刀姐姐這幾年你是怎麼過來的?蘭夫人為難你了嗎?”

鸞刀沉默了片刻:“我因宮裡出來的,懂禮儀,她讓我教導她的女兒,對我還算尊重………從前隻道她品行不堪,並不知道藏這樣的禍心,要早知道他們夫婦這麼待你,我便該早早先刺了她,再從一息台上跳下去。”

朱晏亭被葡萄汁水沾了一手,垂首在巾帕上輕擦:“幸虧你不知道,不然白為她賠了性命。”

鸞刀侍奉她喝完藥,又打水來給她淨麵,解下一頭如緞青絲,用茉莉、白芷、薑蘭等乾花浸的水,拉發持篦子篦著,道:“女公子婚事,那日奴恍然聽了一聲,可真定給吳儷了?”

朱晏亭對著銅鑒裡的自己,伸手擦去滴落在鏡麵上的水珠,便露出了鏡麵上自己嘴邊有一點冰冷的笑容。

“朱恪做主為我定了,他一意孤行,我勸他不得。”

鸞刀開口欲為她謀劃,卻見她並無憂色,反倒有坐觀之意,不由得憂心忡忡。

蹲在她座旁,握著她的手:“女公子,現在無人為您謀劃,奴僭越說一句,長公主前車之鑒在前,事關女子一生,出嫁這等大事,你不可任人擺布了。 ”捏緊她手指:“在章華,朱公勢力龐大,如今的局麵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耐他何。既然李將軍能弄到船,咱們想個法子,逃到長安去,先見見長公主的其他親族,再作打算也不遲。”

鸞刀的手冰涼,目中殷殷切切,是在真心為她謀劃。

朱晏亭心下一暖,回手覆住她手,輕輕道:“你安心,我就在白沙渚上,哪兒也不會去。”

她遲疑了片刻,忽然低下頭,輕輕附到鸞刀耳邊,說了一句話。

鸞刀驚得眼眸張大,手中梳子一時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清脆之響。

“這……這可是,當真?”

朱晏亭定定看著她:“此事事關重大,切切不要宣揚,還有一事,勞你替我走一趟。”

壓低聲音,絮絮而談,鸞刀聞之自有計較,心下大安,後話不提。

不過多會兒,晨妝都沒梳罷,外頭響起劈裡啪啦的腳步聲:“姐姐,鸞刀姐姐,又來人啦,這次好幾隻船。”

略微黑瘦的小丫頭無禮衝進來,正是楚女聞蘿,她看到朱晏亭已經醒了,啪嗒跪在地上,磕頭:“請貴女安”

朱晏亭問:“什麼樣的船,你看清了?”

聞蘿道:“是一息台的船,有一艘船豔殃殃,像是貴女用的。”

鸞刀心裡生疑,詢問細節,聞蘿年少稚嫩,口齒不清,偏生還未問清楚,就聽外頭響起爭吵推搡之聲,蘭舒雲有些尖銳的聲音夾雜其中,像是與劉壁幾個起了衝突。

責劉壁等、說“沙渚無人”“孤男寡女”的論調。

鸞刀冷笑:“粗俗不堪的東西。”

她憋著一口氣,手中動作不停,給朱晏亭梳好頭,以葳蕤通草係偏髻上。

朱晏亭才披衣起身,蘭舒雲便已闖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朱令月。劉壁等也跟了進來,試圖阻攔她,卻架不住她往人身上撞的撒潑勁。

蘭舒雲推搡著前方人,見朱晏亭站在屏風前,發梳偏髻,麵帶病色,眼角微揚的鳳目一動不動定她身上,腳步不由得放緩了一分。

蘭舒雲待要讓她行禮,恐出了上次的笑話,若要就此廢了“母女”之禮,又好像被她唬住了一樣。

硬邦邦站在原地,不知先說什麼,見朱晏亭正眼也沒瞧她,腳一抬,走到屏風之後去了。

蘭舒雲氣了個倒仰,她這些年在丹鸞台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近日卻連連在這裡碰了不少釘子,堵得麵色漲紅。

她站定,冷聲道:“朱晏亭,吳郡守明日要遣人過來行問名之禮,速速將你島上這些不知哪裡來的醃臢人清走,免得傳出去惹人笑話。”

劉壁當久了李弈的親兵,脾氣最好,也不由得被她一會兒一句醃臢、野男人惹怒了,麵紅筋脹駁道:“你這人何以如此不堪!虧你穿的也像個貴婦人,怎麼心眼子這麼汙穢,成日裡就男女野合這點事兒,你還會想什麼?”

是時滿堂靜穆,唯有聞蘿性情天真,聽到這話直白有趣,噗嗤一聲響亮笑了開來。

蘭舒雲麵色紅了又紫,要拿人發作,見劉壁五大三粗,不敢輕動,便掄起手狠狠扇了站在她身側的聞蘿一個耳光。

聞蘿比十六歲的朱令月年紀還小,瘦弱得竹竿一樣,被她掌風掄過,整個身體轉了半圈,若不是鸞刀扶著,已摔落在地,立時滿麵通紅,大大眼睛立刻盈滿淚水,牙關緊咬,淚眼汪汪看著她。

朱晏亭正在屏風後取琴,聽得清脆一聲掌擊,眼簾微抬,旋即又若無其事的垂下去,慢慢將七弦琴擺好,輕輕揉弦調音:“丹鸞台有仆妾百人,家丁數十人,男女混雜,不成體統,於你夫婦顏麵無益,不若都棄了罷。”

蘭舒雲斜挑眉梢,冷冷一笑:“我不同你口舌糾纏。”她將目光轉到鸞刀身上:“我今天來隻有一件事,鸞刀雖是宮裡出來的,現契籍還在丹鸞台,是我家奴仆,你不知道逃仆當怎麼處置?我若報了官,按律法,她還有命在?”

鸞刀被她三言兩語,氣的渾身發抖,兩步走過去,正欲爭辯。

蘭舒雲又道:“且莫急,你們不知道罷?眼下陛下東巡至琅琊,臨之罘山,幸蒼梧台。太後特許山東世家覲見獻女,章華王氏得了準要送王都尉的妹妹幼微去。因為我與王氏的王夫人親近,她特彆叮囑,讓我家令月也一定要去,說令月貌美如花,此去定能選入宮中作夫人,給家裡增光添彩。”

她一邊說著,一麵用餘光查探朱晏亭的反應,道:“鸞刀手巧,又是從宮裡出來的,我要她替你妹妹梳妝打扮。”

原來是皇帝東巡至琅琊,駕幸古齊國宮殿基礎上修繕而成的“蒼梧台”,有意拔擢山東世家,太後下懿旨恩準各世家獻女入宮選為後妃。

蘭舒雲一早得了信,起意要送朱令月去,便想起了長公主從宮裡帶出來的侍女鸞刀。

鸞刀一雙巧手,能梳九重髻,長公主大婚的時候,她作的反綰蓮花髻名動長安,引當是的後妃、宮人、世婦、貴女爭相效仿,風靡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