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對穆然充滿憐惜的榮烺聽顏相這樣一說,倒也覺著……似有道理。榮烺自幼在鄭太後的關愛下長大,哪怕經曆再多不幸,她心中仍存著那一點最珍貴的愛。那是祖母對她最無私的饋贈。
榮烺說,“我就是覺著怪可惜的。齊師傅很喜歡小孩兒的。”
顏相笑了笑,“殿下,齊康與穆然天生無緣,不必勉強。”
“你笑什麼啊?”榮烺都要歎氣了,“我替他們父子惋惜。”
顏相又笑了,“臣是看殿下這樣為齊康考慮,因這點血緣關係就為穆狀元這般操心,為殿下與齊康的情分感到喜悅。”
不知道顏相是不是在打趣她,榮烺略有點不好意思,“齊師傅那人顏相你也知道啊,他一直一個人,咱們可不就得多替他操心麼。顏相你跟齊師傅也很好啊,你對齊師傅了解這麼深,一看你倆就是至交。”
顏相汗顏,“殿下過獎,臣屬於交友不慎。”
榮烺笑起來。齊師傅的確總是給人一種喜愛的同時又無時無刻不想給他兩記老拳的感覺啊。
與顏相商議定,榮烺同史師傅說一聲,穆然也彆在刑部關著了,大好年華,很該為朝廷出力,讓他去遼北吧。
史太傅十分願意,雖說孫婿是仗義拔刀,可誰曉得齊尚書是公主細作,虧得沒把齊尚書捅實。如今能到遼北做官也很不錯,過幾年事兒淡了,就給孫婿謀個好缺,不愁沒前程。
史太傅知道齊尚書向來難纏,還是多問一句,“殿下,齊尚書那裡……”
榮烺十分憐憫的看史太傅一眼,想史師傅這樣的實誠人,素來與齊師傅不對付,如今他二人竟做了親家。史師傅若知曉此事,老血就得吐兩碗啊。榮烺善良的隱瞞了此事,打包票,“齊尚書那邊,我來說。穆狀元也是一時義憤,有可諒之處。史師傅你放心吧,齊師傅也是愛惜晚輩的。”
“多謝殿下。”史太傅一揖,高高興興去刑部接孫婿了。
齊尚書那裡,榮烺也勸他善良,彆總欺負人家穆狀元了。
齊尚書大為不滿,“臣活半輩子,頭一回聽到這樣荒謬的話。臣被人刺殺,反是臣欺負刺客。”
“我不是說這事。以前一起吃早點,你非讓人家穆狀元坐你身邊伺候你早點,我當時就覺著你拿腔作勢的欺負晚輩?還有在內廷,穆狀元是新翰林,我也聽說你把人使喚的昏頭轉向,還愛說話刻薄人。”
“殿下您出去打聽打聽,有多少人哭著喊著想伺候我沒機會!”
榮烺打個圓場,“差不多算了。你雖然占著理,可細一想你總也有不是的地方,對不對?”
“我完全沒這感覺。”
“行啦,就這麼著吧。我看穆狀元也挺好的。”
“不是臣說話直,您這眼神偶爾有點問題。”
“我看你對穆狀元也不是全無感覺吧?”
齊尚書拉開折扇,慢慢的扇兩下,眉眼間很是安靜,“也不是全然陌生人。有時看到他那副蠢樣子也會忍不住想教導他兩句,不過也僅止於此了。”
“齊師傅,你為何一直未再婚啊?”
齊尚書奇怪反問,“我為何要再婚?我原本就從沒想過成親。難道世人都成親,我也要成親?”
他灑然一笑,收攏扇骨握在掌中,“殿下知道為何我是嘉元元年的狀元麼?”
“自然是你文章更勝旁人。”
“我少年積累遠不及顏相,科舉時的學問其實不及他。就是殿試的文章,論文采也略有不及。”
“那為何你是狀元?”
“文以載誌。我會勝過顏相,並非在學問上勝過他,而是心誌上勝過他。”齊尚書眉目清明灑脫,“這是當年林相對我二人的評價。”
“我也這樣看。”齊尚書毫無謙遜之意,“長渟很會做官,也是個好官。他將來在史書上必然會留下漂亮的一筆,他的人生是世人最向往的模樣,生於世族,少時既展現出眾天資,還有謙遜品性,對上恭敬,待下友愛,科舉一路順遂。金榜題名後,官場上扶搖直上,年紀輕輕便登閣拜相,青史留名。
這是世人最羨慕的功名路。”
“是啊。”榮烺深以為然,“我也沒見過比顏相更適任首輔之位的人了。”
論與榮烺親近,齊師傅當屬第一。史師傅雖略遜一籌,也與榮烺關係很好。方尚書程禦史都是一等一的能臣,可他們皆各有不足。獨顏相,與榮烺無甚私交,但當榮烺攝政後,舉目四望,早早到遼北,與宮變毫不相乾的顏相成為唯一一個得到內閣與百官支持的首輔人選。
就是榮烺,在形勢上也需要顏相回朝幫她穩定朝政。
“你知道長渟此生做的最不合家族期望的事是什麼嗎?”齊尚書問。
榮烺意外的挑挑眉,“顏相還能叫人挑出不是。”
齊尚書很平靜的說了句,“在他夫人連生二女後,有族中長輩勸他納妾生子,他拒絕了。這就是唯一一件不合家族期望的事了。”
“這怎麼能算?”
“這就是長渟的人生。”齊尚書輕歎,“他有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才乾這樣順遂的青雲路,人人豔羨的人生。如果說這樣的人生不好,好像很矯情。可也是這樣人生,牢牢的禁錮了他。”
榮烺恍然間慧上心頭,她忽就明白為何在顏相身上完全看不到掌權的欲望。榮烺一直就覺著奇怪,顏相慮事深遠,朝中罕有人及,他在宮變前就離開了帝都,在榮烺看來,這完全是為將來複相之事做準備。
如果顏相這樣看中首輔之位,召顏相回朝後,卻全然看不出複位後的一絲逾矩的歡喜。老練沉穩到令人難以置信。
身為首輔,自然要有些城府。
如今看來,或者是顏相本身對權位便看的沒有想像中的重。
顏相複相位,或者這種選擇更多是緣於家族的利益,而非顏相本身的期望。
榮烺有些好奇,“顏相不想做官麼?”
“據我所知,他有個朝思暮想的職位。”
“什麼職位?”榮烺是真好奇了,能讓一國首輔朝思暮想。
“秘書監。”
秘書監,正三品,屬翰林院,典司圖籍。
就是給朝廷管理書籍的官員。
既不似侍講那般能服侍皇室中人讀書,也不似掌院掌製誥要務,故而秘書監一向被視為中高階官位中的冷差。
榮烺眼眸彎彎,“原來顏相想做秘書監啊。”
“簡直做夢都想。”齊尚書道,“年輕時一道吃酒,談起朝中官職,他覺著秘書監是一等一的好官。官職高,事兒不忙,官俸足夠養家。他還去秘書監看過,庭中一株百年大椿樹,樹下一口涼井,井水清甜。夏天能抱著貓在樹蔭下看書,冬天抱著貓坐在窗下曬太陽看書,想想真是人間第一等好官職。”
“的確是個好官職。”榮烺忽然就對顏相有些憐惜,然後,她說,“等以後顏相致仕,我就特任他為秘書監。”
齊尚書險沒笑嗆了氣,“誰致仕還在朝中忙,您這可真會使喚人。”
榮烺不這樣看,“人總得有些事兒做麼。就是致仕了,能做些事也彆閒著呀。人閒久了反是要生病。”
她還一副善心哩。
齊尚書哈哈大笑。
榮烺也笑起來。
人生總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就像顏相的人生,旁人看著青雲直上,官場不倒,鮮花著錦,顯赫非常,可若非齊師傅提及,榮烺也不知道,原來顏相一生最渴望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秘書監之位。
榮烺望著爽朗笑容的齊師傅,問,“齊師傅,你是在做自己想做的差使麼?”
“我想做的是首輔,禮部尚書勉勉強強吧。以後有機會,殿下彆忘了齊師傅啊。”
“你少來。我問你真話。”
“當然了。我雖做官略遜長渟,彆的事強他百倍。”齊康滿不在乎,“要擱我,老子想做秘書監就做秘書監,管他誰誰誰!一輩子七八十年,老子愛怎麼過就怎麼過!還管他什麼世俗什麼家族!都狗屁!”
榮烺聽的一陣笑,拊掌大讚,“果然是我齊師傅!”
難怪林相會選齊師傅為狀元,顏相居榜眼。顏相生來就是宰相之才,調鼎天下,非顏相莫屬。但真正能定鼎乾坤的人必得齊師傅這樣的氣魄方可,是故當年幫助祖母誅滅林相一黨的人是齊師傅,今時幫她攝政掌權之人也非齊師傅莫屬。
齊師傅與顏相兩人,一奇一正,奇正相佐,製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