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姒將那些策論放回去之後,想著現在沈兆的病情,就坐在桌旁抄了一會兒經書。
佛偈大多晦澀難懂,她提筆抄到有關業債的那一頁的時候,手中的筆頓了頓,墨漬瞬間在潔白的宣紙之上暈開了一點兒痕跡。
而就在此時,外麵開始下起秋雨,風打著窗欞,台前的燭火也晃動起來,落下的陰翳也隨著飄搖不定。
她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自己和謝容玨的初遇。
確實也隻是寥寥數麵而已,甚至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記得這麼一件事。
不過也實在是尋常,畢竟謝容玨風流之名滿盛京,名伶作陪,滿樓紅袖招,此事不過是這位鎮國公世子少年時隨手而為的一件小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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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雍十六年初,儲君之位高懸,沈琅懷作為嫡出長子,順理成章地被設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說起來,其他皇子大概也並不是沒有爭儲之心,但是沈琅懷實在是太過出眾,其他皇子與他比起來,多少都有點自不量力的意思。
冊立太子當晚,沈兆在殿中設宴。
京中有品階的臣子大多都是攜眷前來,宴中推杯換盞,交口稱讚太子少時多智,品行高潔,陛下雖是在春秋鼎盛之年,設立太子亦是有利於國之安穩。
沈初姒很小的時候就知曉周圍的公主皇子並不喜愛自己,或許是因為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絳月殿中,旁人都有的母妃她沒有,又或許是因為沈兆對她太過偏愛,已經到了誰人都知曉的地步。
怕與自己玩鬨,惹上禍端。
她時常隻能在遠處看著令貴妃給十二公主剝橘子,又或者是看著宮中其他皇子公主在嬉鬨。
直到那次,宮宴之中,沈初姒看著其他公主們在玩民間的遊戲的時候,被出來歇息的沈兆看見了。
他責問了帶頭的三皇子為什麼不帶上小九,然後又轉過身來安撫沈初姒,隻說阿稚跟著皇兄皇姐去玩就是,日後沒有人敢不帶著小九玩的。
其實並沒有人敢欺負她,隻是所有人對待她的時候,都帶著或多或少的疏離,宮中妃嬪也大多勒令過自家孩子少與自己來往。
畢竟若是沈初姒傷了哪裡,聖上怪罪下來,又或者是惹了聖上不喜,這都不是家中無勢的妃嬪能夠承擔的。
深宮之中,原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日他們在玩的是一種喚作捉迷藏的民間遊戲,在沈兆責問之後,帶頭的三皇子極快地和沈初姒講了一遍遊戲的規則,然後怕她聽不懂,接著解釋道:“總之,就是躲起來,然後等著彆人來找到你,倘若彆人找不到你,那你就贏了。”
那日宮中在舉辦宴席,除了公主皇子之外,還有一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在宮中,隻是他們大多都在筵席之中,並不能隨意出走。
沈初姒在宮闕之中走了許久,剛剛找到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卻又看到四公主和六公主已經在裡麵了。
大概是因為剛剛被沈兆斥責過,她們對於沈初姒的態度並算不上好。
分明都是公主,沈兆的偏愛又太過明顯,儘管知曉沈初姒生母早逝,也很難不生出不喜之心。
“你去尋彆處吧,這裡已經被我和六妹占了。”
那時正逢春時,倒春寒還未過去。
沈初姒生來畏寒,卻在宮閨之中找了許久,隻想著倘若這次自己能夠贏了的話,是不是日後他們玩鬨的時候,也會帶上自己一個。
少時的想法總是太過天真,沈初姒一直走了許久,才終於找到一個院牆的角落處。
此處周遭都是並未住人的宮殿,很少有人前來,長了一株很大的樹,枝椏上密密匝匝地長滿了葉子。
被風一吹,樹下的影子就會嘩嘩的晃動起來。
她在樹下站了許久,一直站到手腳冰涼,站在原地跺了跺腳來勉強取暖,一連等了半個時辰,等到暮色四合,遠處的宮燈都已經亮起,周遭也並無人前來尋找的跡象。
宮中內仕大多前往宴席之中侍奉,此處人跡稀少,沈初姒往著周圍的宮牆看去,卻隻看到了全然陌生的路。
她嘗試著往遠處走,最後兜兜轉轉又隻能回到這顆大樹之下。
周遭都是高大而巍峨的宮牆,昏暗的天色之下,並無人前來找她。
沈初姒不知道到底是他們忘了有自己這麼一個人,還是因為自己藏得太好,所以才沒有人找到。
隻是和雍十六年初的時候,她還未曾及笄,現在孤身一個人躲在這裡,周圍連一個過路的侍從都沒有。
天色漸暗,宮牆巍峨,更何況自己還記不得來時的路,心上還是難免湧上害怕。
沈初姒背脊靠在身後的那株大樹之上,喉嚨之中壓著一點兒哽咽,聲音算不上大,就算是哭也像是幼貓般。
“嘖。”有道聲音響起,“哭什麼?”
倏然出現的清冽聲音讓沈初姒瞬間被嚇了一跳,站在原地看了一遍,也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彆找了,在你頭頂。”
沈初姒順著往上方望去,隻看到在這株大樹的枝椏上麵,正在躺著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君,手枕在腦後,頭發束起,身穿絳紅色白紋錦袍,錦靴踩在枝椏頂端,耳側墜著一顆小小的珠子,現在正在輕微地晃動著。
大概是因為剛剛睡醒還沒有多久,所以他現在眼睫垂著,臉上帶著一點兒顯而易見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