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野農家,有把子好力氣,絕對擁有優先擇偶權,可惜老天爺作弄人,周大郎是個啞巴。
啞巴也就罷了,若是長成周二郎那樣,就算又聾又啞也有人爭著嫁,偏他的長相完全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
身長九尺,粗獷而棱角硬朗的麵部線條,淳樸的五官,肌肉結實的彪悍身軀,五根手指頭兒伸開來如五根鐵柱子般粗糲有力,這樣“又糙又醜”的長相,實在不得小娘子喜歡。
因此,周大郎的終身大事和鈺哥兒怎麼也治不好的病秧子身體都是周家的大難題,解不開,繞不過。
屋內,周錦鈺從睡夢中醒來,眼珠轉動幾下,一骨碌翻身坐起。
周二郎聽到動靜,轉過頭,就見浮動的光塵中,小娃娃半仰著臉兒,小手捂住嘴巴,懶懶地打了個大哈欠,乖巧可愛得讓他心都融化了。
“爹——。”周錦鈺咧開小嘴兒,給了二郎一個大大的笑臉。
小奶腔又細又軟跟貓崽叫似的,明顯透出中氣不足,聽著叫人心疼。
“鈺哥兒醒了。”
周二郎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書本兒,緊走幾步來到床前,伸手將兒子抱起,小小軟軟的一團貼在他胸口,那感覺就像蓬鬆鬆的毛絨掃在心尖兒上,怪稀罕人。
周錦鈺掙紮著要從他身上下來。
周二郎有點兒舍不得放手,他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多少日子,難得和孩子親近親近。
奈何小娃掙紮得厲害,隻得把孩子放下。
周錦鈺邁著小短腿兒跑到床頭,扯過自己的小衣裳開始往身上套,洗得發白的麻布短衣,束腰燈籠絝褲,腳上穿得是農家做的千層底黑色敞口布鞋。
周二郎看他小大人的樣子覺得有趣。
穿好衣服,爺兒倆一塊兒到外麵洗漱。水是大哥辛苦擔回來的,不能浪費,周二郎舀了半盆兒清水,讓兒子先洗,他又就著兒子用過的水洗了手臉,再把用過的水全部倒進臟水桶裡,用來澆院子後麵的菜園子。
這個年代,刷牙那是貴族和大戶人家才會乾的事兒,農村人就沒有刷牙的,怕被串門子的鄰居瞧見說自己矯情,周二郎每次刷牙都是在自己屋裡偷偷刷。
周二郎刷牙用的是泡軟了的柳條兒,刷的時候把柳條頭部的那層皮撕開咬軟,用裡麵的纖維蘸上水刷。
鈺哥兒還小,用不了這種粗糙的東西,周二郎想了個辦法,叫朱氏把沒有染色的粗麻布用開水燙過,又在烈日下暴曬,然後裁剪成小布條兒,用時纏繞在小手指上給孩子刷牙。
周錦鈺身體三歲半,靈魂可不是,自然接受不了讓周二郎給他刷牙,小腦瓜兒往旁邊兒一躲,“爹,鈺哥兒自己會。”
周二郎微微驚訝,他發現這場大病以後,鈺哥兒似乎聰慧獨立了許多,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乾。
驚訝過後,他心裡又空落落的,這些年他忙著讀書,陪孩子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如今想要跟孩子親近卻發現孩子已經到了懂事的年齡。
自古父子之間,不可相視如朋輩,亦不可縱情,孩子一旦懂事兒,父親就要與孩子保持距離,保持為人父的威嚴,教導的責任遠大於愛護。
爺兒倆收拾好,去正屋吃飯。
一家人圍坐在一張破舊掉漆的八仙桌前,周家老爺子不到五十歲,身穿綴著補丁的灰袍,身材雖乾瘦,身子骨卻硬朗,一看就是常年乾力氣活兒的人。
老頭兒是個官兒迷,年輕時盼著能當個裡長,管著百十來戶人;後來歲數大了不得不放棄不切實際的念頭兒,想著弄個甲長當當,管著十來戶人家,賴好這輩子也算當上官兒了,去見列祖列宗臉上也有光,不成想就是這甲長的位置在去年的競選中也落敗。
老頭兒一輩子全部的念想與寄托都放在已經考中秀才的小兒子身上了,看到一表人才的小兒子進來,眉舒眼笑道:“快吃飯吧。”
飯桌上擺著高粱麵兒的窩窩頭、稀米湯、醃蘿卜,一小碟豆瓣醬還有幾顆洗乾淨的小蔥單獨放在老頭兒跟前,鈺哥兒和蘭姐兒麵前各放了小半碗兒雞蛋羹。
雞蛋金貴,市麵兒上四、五文錢一個,且屬於供不應求的狀態,主要是因為這個年代可沒什麼正經畜牧業,都是散戶養殖,而養殖中,家禽類養殖又是風險最高的。
“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一場疫病下來,可能一年都白忙活,還白白搭進去許多糧食,一般人家都不愛養。
周家是因為小孫子常年身體不好,且孫子輩兒就這麼一顆寶貝獨苗兒,郎中說吃雞蛋可以進補,才不得不養。即便如此也不敢多養,也就才養了五六隻。
老爺子發話家裡雞蛋隻能給鈺哥兒一人吃,朱雲娘遵照丈夫的意思,鈺哥兒有的,蘭姐兒也要有,每次都會把一份雞蛋分成兩份兒,給蘭姐兒一半兒。
十歲的蘭姐兒是周家出嫁的大姑娘周鳳英的閨女,娘倆都命苦,
周鳳英和丈夫在城裡起早貪黑賣吃食,攢下一些錢財,本來準備用這些錢在城裡置辦個小院兒,不成想丈夫竟然用兩個人辛辛苦苦積攢的銀錢買回一個風塵女子做妾,大姑姐一怒之下,打了丈夫,撓了小妾的臉,被夫家一家告上衙門,不但要休妻,還要周鳳英做牢。
大乾律法規定,妻子毆打丈夫者,須得坐牢一年,還是周二郎托了同窗好友的關係,讓周鳳英免了牢獄之苦,帶著閨女回了娘家。
說起來,這次鈺哥兒出事,還多虧了這位彪悍的大姑姐。
半個多月前,村裡的老郎中搭著鈺哥兒的手腕兒,說什麼“脈形散亂、三五不調,雀啄之脈,大不妙。”
家裡那會兒正趕上男人們都不在家,朱氏在家聽父母兄長的話,出嫁從夫,從未自己拿過什麼主意,嚇得六神無主,隻知道掉眼淚。
周鳳英是個潑辣的,上前一把揪住老郎中的衣服領子,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俺們咬文嚼字兒磨磨唧唧,說人話,你到底能不能給俺侄兒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