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幾層台階,一襲白色長袍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骨節分明的手中握著一柄白色燈籠,他光潔的額前係著一條素麻,粗糙的暗白襯得他本就好看的眉眼愈發穠麗,尤其那雙狹長的眼,漆如點墨,比這沉沉夜色還要幽深。
明月皎皎,白衣墨發,若不是周遭朱牆森森,宮人隨侍,真如誌怪故事裡寫的那樣,書生在山林裡夜遇狐狸精。
“皇後娘娘萬安。”男狐狸精開了口:“娘娘這是要回鳳儀宮?”
清冽的嗓音將雲綰從話本子裡拉回現實,對上三皇子那問詢的眼神,她窘迫地咳了一聲:“是準備回去歇息了。”
瞥過三皇子手上拿的燈籠,隨口問了句:“今夜是你輪守?”
三皇子道:“今夜是大皇兄和二皇兄守靈,兒臣擔心兩位皇兄辛苦,過來瞧瞧。”
雲綰驚詫看向下首的男人:“倒沒想到濯兒這般友愛兄長。”
這一聲十分順口的“濯兒”,聽得三皇子眼皮一跳。
不等他開口,又聽她一本正經繼續道:“嗯,回頭得空,我把此事告知陛下,他一定也很欣慰。”
三皇子掀眸,定定看向玉階之上那清婉素服的小皇後:“娘娘謬讚,一件小事而已,何須在父皇跟前提起。”
許是晚膳時聽晉宣帝一口一個“濯兒”的說起三皇子,雲綰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般稱呼三皇子有何不妥,自然也沒注意到男人那異樣的神色。
她隻知道晉宣帝其實挺喜歡這個兒子的,每每提起時,他的語氣就如尋常人家父子一般,關切、看重、又透著些難以言喻的無奈。
“時辰也不早了。”雲綰看了眼那躲在烏雲後的月,對三皇子道:“若你兩位皇兄撐得住,你就回去歇著。明夜就輪著你守了,彆到時候自個兒身體吃不消,反倒麻煩。”
她這話是作為嫡母,隨口一句的叮囑。
落到三皇子耳裡,卻是另一番感受。
望著那緩緩走下玉階的嬌小身影,他低應了聲:“兒臣知道。”
說罷,提著燈籠退至階旁。
她走得很慢,大抵是膝蓋跪腫了,每走一步,眉心便皺一下,又礙於他在場,還得強忍著不適,儘量走得端莊,眼睛也看著前方,裝出副從容自若的模樣。
司馬濯就在白玉欄杆旁,提著燈看她。
看她白裙高髻,容色清婉,像尊玉雕的觀音,目下無塵,一步步從高處走下來。
美則美矣,卻又笨拙得好笑。
怎麼會有路都走不好的觀音。
司馬濯心底嗤了聲。
好似她總能輕易勾起他心底深處那份的頑劣,在那雙月白繡鞋即將踏過他眼前的階前,他輕輕轉動拇指上那枚黑玉扳指。
刹那間,細小圓珠在夜色掩映下,化作一道迅速的、無人察覺的影。
而後靜謐夜色裡響起一聲輕軟的驚呼,“啊!”
“娘娘!”
朦朧月影裡,白玉觀音朝他栽來。
司馬濯剛要往後退,忽的對上那雙驚惶無措的烏眸,在月色映漾裡,心底好似被什麼撥過。
下一刻,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拽住她纖細的腕。
“!!”
雲綰差點以為自己要滾下樓梯,直到手臂陡然被拉住,她大半邊身子都懸在空中,扭頭一看,對上一張情緒難辨的黑眸。
還沒等她去領會他這個眼神,又一陣猛力襲來,她被狠狠拽了回去,肩膀和半邊背撞到了某堵溫熱又堅硬的牆。
稍一偏頭,鼻尖便湧入一陣裹挾著男人滾燙氣息的檀木香味,這強烈的陌生氣息叫她腦子有些發懵,直到頭頂響起一道微啞的聲音:“娘娘還要靠著兒臣多久?”
那懶懶的嗓音好似近在咫尺,伴隨著吐息的熾熱拂過她的鬢發和耳尖,雲綰心底猛地顫了兩下,忙不迭往一側躲開,手腕也掙開那道鐵一般禁錮的力量。
“娘娘,娘娘……”玉簪玉竹驚慌地湊過來:“您沒事吧?”
“沒事。”雲綰驚魂未定的站穩,小臉還有些蒼白,一雙瀲著水光的眼忍不住朝那重新撿起燈籠的男人看去。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他撣了撣袍袖,坦然回望:“娘娘受驚了,下回走路還得當心。”
雲綰麵上一熱,不知是因在小輩麵前丟了臉,還是因著方才那近距離的靠近,亦或是兩者都有。她羞窘地垂下眸,低低道:“方才…方才多謝濯兒了,本宮下次會當心的。我…我先回了,你也進殿去罷。”
急慌慌說完這句,她就帶著玉簪玉竹離開。
“兒臣恭送皇後。”
司馬濯垂眸,那道拾級而下的背影不再端莊,反倒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泠泠月光灑在她鬢間那朵白色珠花上,也灑在她修長白嫩的脖間,皎潔一片。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栽倒在他懷裡,扭頭看來的那一眼。
微微泛紅的眼尾,淚光顫顫,眼神裡滿是無措、驚慌,像他在林間追捕射殺過的鹿。
那樣可憐,又叫人生出摧毀的心思。
司馬濯垂眸,攤開掌心,上頭仿佛還殘留著那抹溫涼滑膩的觸感。
女人的腕子竟能那麼細,他捏著的時候都不敢用力,生怕捏斷了。
也是,她統共就那麼小一隻,哪兒都細細小小的。
難怪父皇那般護著她。
這枝脆弱又嬌氣的花兒,可不得好好護著。
摩挲了兩下虎口處的舊疤,司馬濯剛垂下手,耳畔冷不丁響起一道故作老成的“濯兒”。
他背影一僵。
回過頭,皇儀殿前空空蕩蕩,早已不見那抹身影,隻餘月光如水籠在玉階。
舌尖抵了抵後牙,他冷嗤一聲:“傻子。”
而後提起燈籠,轉身往靈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