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這話,雲綰也叫宮女給她添了一杯,卻沒立刻喝,待會兒定會有人敬酒,她留待那時再喝。
宴上其他人瞧見帝後有說有笑、宛若尋常夫妻般親密無間,忍不住小聲議論——
“之前聽說陛下很是寵愛皇後,今日一看,果真不虛。”
“十六娘真變得不一樣了,無論是打扮,還是氣勢,不說是她,我都不敢認了。”
“畢竟她是皇後了,哪還能像從前模樣,女子嫁人,就如投第二次胎,至於是變人變鬼變畜牲,全看所嫁郎君如何了。”
“從未見過陛下待其他娘娘這般,十六娘真是有福氣……”
“我聽我母親說,當年三皇子的生母宸妃也很受寵的,那會兒宮裡還傳,皇帝有意立她為繼後呢,隻可惜紅顏薄命,她去得太早了。”
竊竊私語間,忽見一太監快步走了進來,徑直往上頭傳話。
就在眾人疑惑是怎麼回事,就見晉宣帝麵露詫異,而後點了點頭,似是說了聲“知道了”。
那太監又急急忙忙下去通稟,不多時,從殿外走進一道高大的身影。
暮色從他肩頭褪落,那人一步步走向燈火明耀的殿內,紫袍玉冠,皂靴環佩,玉質金相,威儀深重,赫然便是三皇子,司馬濯。
一時間殿內眾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或是詫異、或是探究、或是疑惑、輕蔑、憎惡……
司馬濯目不斜視走上前,恭敬請安:“兒臣給父皇、皇後請安,祝佳節安康,福壽綿長。”
不止殿內眾人,上座的晉宣帝和雲綰也都注意到他行禮時,右臂抬起時明顯僵硬艱澀。
雲綰心底正疑惑,便聽晉宣帝道:“你身上有傷,不必多禮。來人,置席,扶三殿下入座。”
這話一出,那些看向司馬濯的目光又多了一層驚詫——
他受傷了?怎麼弄的?難道是晉城貪腐案後的主謀,膽大包天,刺殺皇子?
雲綰也不例外,一肚子問題冒了出來,視線不由自主朝司馬濯看去。
一個月未見,他清瘦一圈,本就生得冷峻的骨相,愈發清冷,如道觀裡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
大抵是受傷的緣故,麵色透著些許蒼白,但不可否認,縱然這般,他還是生得極俊。
就他進殿這麼一會兒功夫,那一堆長安貴女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似的。
看來他的婚事,是不用發愁的。
她這邊思緒飄忽,座下那人冷不丁看了過來,觸及她的目光,他眉梢微挑。
雲綰一怔,他這是……挑釁?嘲諷?還是什麼意思?
愣怔間,司馬濯已舉起杯盞,朝向晉宣帝和雲綰:“逢此良宵,兒臣以茶代酒,敬父皇、皇後一杯。”
晉宣帝若有所思看了三兒子一眼,而後舉杯,飲罷酒後,他道:“濯兒此番前往晉城辛苦了,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午後再進宮奏答。”
這是在心疼三皇子?在場眾人心思百轉,皇帝一句話,足夠他們琢磨出許多門道。
雲綰對前朝之事並不了解,聽晉宣帝慰問司馬濯,她作為嫡母,自然也要表示關懷:“濯兒傷勢可嚴重?本宮那裡有一棵上好的百年老參,明日派人給你送去,養血補氣。”
縱然她已“濯兒”“濯兒”得喚了他好幾個月,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聽到她這般稱呼,司馬濯莫名有些不虞。
甚至胸腔忽的生出一種衝動,想把這故作老成的小皇後從鳳椅上拉下來,掐著她的臉,惡狠狠警告她不許再這般喚他,否則他……定殺了她。
想歸想,麵上還是擺出一副恭順模樣:“傷勢不算太重,兒臣多謝皇後關懷。”
雲綰應了一聲,而後端起酒杯飲儘,算是受了他的敬酒。
一曲《踏歌》舞罷,又有樂伎捧著琵琶、玉笙、箜篌、洞簫等奏起一曲應景的《霓裳中序》,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因著晉宣帝說了儘興,台下還有武官舞劍助興,文官作詩唱和。
一杯又一杯敬酒進了腹中,雲綰倒真品咂出幾分美酒滋味,不過人也喝得醉醺醺,到最後,單手支著白嫩腮幫子靠在鳳椅上看演出。
晉宣帝偏過頭,就看到她臉頰酡紅,醉眼迷離的模樣,麵上也不禁染了淺笑。
又回首看了眼宴上眾人,晉宣帝起身走向鳳椅,朝雲綰伸出手:“皇後陪朕出去透透氣。”
雲綰腦子暈乎乎的,一聽能出去,就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好。”
絲竹聲在太液池畔變得縹緲,一輪明月高懸天邊,清輝瀲灩。
西邊水榭內,燈光昏朦,司馬濯大馬金刀坐在窗邊,窗外竹影零落,斜斜投在他寬闊的肩背。
他看著手中的名冊,一言不發。
太監李寶德伏爬在他腿邊,絮絮將這一月來朝堂四方的動靜,以及晉宣帝召見官員等情況一一彙報。末了,他嗓音壓得更低:“殿下,奴才看陛下的意思,似是想給劉家一個體麵……”
“知道了。”司馬濯麵無波瀾,嗓音清冽:“本來也沒打算一次扳倒劉家。”
李寶德悄悄覷著他的神色,小聲道:“那明日,殿下打算如何與陛下稟報?”
“急什麼,明日午後才入宮。”
司馬濯嘴角扯了扯,目光掃過名冊,忽的在尾頁那個名字頓住:“雲士晟……”
狹長的黑眸眯起,他語調低沉:“雲家人?”
“啊是,這是雲府二爺,在戶部當差。”李寶德抬眼,見陛下眉頭蹙起,剛想細說,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往水榭來。”
李寶德臉色驀得一變,神色慌亂:“殿下……”
司馬濯麵色如常,指向窗戶,低聲道:“你先出去,我自會應付。”
耳聽得外頭傳來開門聲,李寶德也不再猶豫,匆忙朝司馬濯行了個禮,便跳窗而去,潛入夜色。
司馬濯不緊不慢將名冊揣入袖中,剛準備走出屏風,會一會來人,冷不丁一道熟悉的嗓音遙遙傳入耳中——
“陛下,臣妾沒喝醉呀。”
嬌聲婉轉,不似平日刻意做出的穩重,反倒多了幾分酥軟入骨的媚意。
司馬濯眼皮猛地一跳,看著門邊那模糊的人影,鬼使神差的,步子又退回那扇沉香木雕如意屏風。
那兩道腳步聲逐漸近了。
在霧青色幔帳與昏暗燈光的掩映下,他看到晉宣帝攬著那醉意朦朧的小皇後朝榻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