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隆冬時節,陰雨連綿,山上的風裹著細霧一樣的雨,吹打在人的臉上,就像一把把冰刀,十六歲的許小華正佝僂著背,慢騰騰地往前移著步子。
灰撲撲的舊棉衣,早被一層層雨霧打濕,內裡的秋衣浸透,粘在皮膚上,黏膩得讓人頭皮發癢。然而這點不適,在毛竹的重量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一根六七十斤,四根毛竹的重量像是隨時能把她壓倒在這混著枯草根和碎石塊的山道上。
同村的李蕎蕎邊喘著粗氣,邊有些擔憂地問道:“小華,你行不行?今天的毛竹還挺重的,咱們要不要歇一會?”說到最後半句,李蕎蕎抬頭望了一眼前頭的隊伍,心裡又有些慌張起來,組長都快到木橋跟前了。
許小華也發現她們快掉隊了,緩聲道:“還熬得住,再耽誤雨大了就麻煩了。”熬不住也沒辦法,家裡爸媽都不在了,哥哥也去內蒙當兵了,村裡人都說像她哥這種農村兵,大概三年退伍就回來了。
她哥也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了,家裡那三間漏風又漏雨的破屋子,誰家女孩兒願意嫁過來受苦啊?
哥哥自己都自顧不暇,她可不能再給她哥添負擔了,就是背上的毛竹真壓得人有些喘不過來氣。忽然覺得脖頸上一陣陣鹽漬一樣的疼,許小華剛想抬手摸,想起來手上都是泥土,改用衣袖去碰了下,一點鮮紅的顏色赫然沾在了磨得發白的衣袖上,讓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是繩索勒破了頸項肉。
旁邊的李蕎蕎也發現了,心裡不由有些酸澀,四根毛竹,足有二百六十多斤,用麻繩分紮成兩捆,背在背上,再將麻繩套在頭頸去拉。
彆說小華了,就是她這個在繼母手底下吃了些苦長大的,此時也疼得頭皮發麻。
倆人正沉默著,前頭已經過了木橋的組長大聲喊道:“過了木橋,還有三裡地就到山腳下了。”
大家都低著頭,悶不做聲地繼續趕路,靜寂的山路上,除了呼嘯的風聲,就是毛竹碾壓過枯草時的“沙沙”聲。
一聲,一聲,聽在許小華的耳朵裡,也像是毛竹在一點點地壓彎她的脊梁。
眼看快到斷崖壕溝上的木橋,前頭又傳來組長的聲音:“橋窄,大家過的時候千萬要當心,彆給毛竹把人帶下去了……”
她話還沒說完,許小華忽然感覺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瞬時失重了。
一聲慘烈的尖叫,在肅穆陰冷的冬日山林裡,像是能穿破人的耳膜,李蕎蕎最先反應過來,就見稍落後她一些的許小華整個人向旁邊栽去。
旁邊就是斷崖。
李蕎蕎瞬時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眼睜睜地看著許小華連帶著背上的毛竹,像脫軌的火車一樣,整個人朝山崖下栽去。
“小華!”
山崖上的樹木茂盛,背上的四根毛竹意外地將許小華橫亙在斷崖的樹木中間,大家剛要鬆口氣的時候,李蕎蕎忽然顫著聲道:“快,快,麻繩把小華脖子勒住了。”
大家立馬甩掉身上的毛竹,七手八腳地砍斷附近的雜枝椏,齊力把許小華拉了上來。
許小華的臉上、脖子上都是血跡,棉衣也破得不像樣子,驚魂未定地看了眼大家,就暈了過去。李蕎蕎望著她脖子上鮮明的勒痕,立即就哭了起來,“小華,小華,你不要嚇我,你快醒醒!”
***
許小華這一覺睡得很沉,她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在夢裡,她想起自己原來是21世紀的準研究生,那天她剛看完一本年代文《六零之飛天與遁地》,故事的主線主要講述女主許呦呦在大學畢業後,即投身於新聞事業,因在特殊的年代堅持自己的良知和正義,而遭受了許多無妄之災,最後走上了事業的巔峰,且和男主似乎會破鏡重圓的故事。
許小華對主線的興趣不濃,她從開始就在關心,那個五歲走失的許家幺女許勉如,最後到底有沒有被找回來?
但是一直到小說的結尾,她也沒有看到“許勉如”的再次出場,反而是許家奶奶坐在梧桐樹下,遙想著當年小孫女兒奶乎乎地喊她“奶奶”的場景。而那個在女兒高燒的時候,抱著小小的娃,著急的直抹眼淚的母親,為了尋找女兒,一直紮根在各地的基層小學,希望能找到一點點關於女兒的蹤跡。
原來優雅、美麗的母親,不過四十,鬢邊已有雪絲,眼裡噙著淚,輕輕地和女主道:“隻要她活的好好的,就算她不認我,我也能死得瞑目。”
許小華看到這裡的時候,都忍不住跟著掉眼淚。她自己雖然也是家中獨女,但是可能父母緣薄,早年父母離異,父親發家另娶,她想即便得知她觸電身亡,她的生父也未必會來參加她的葬禮。她媽媽一輩子最愛的是自己,人到五十,還不停地戀愛、結婚、離婚,糾結於自己是否被愛,她好像隻是母親的一段不成熟婚姻裡的附贈品。
可是,小說裡的許勉如不一樣,一家人都如珠如寶地待這個小小的女娃娃,她原本可以擁有極其明豔、燦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