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霄被曹書帶到一旁去上藥,出來的時候,趙長璟已經沒坐在書案後麵了,而是握著一盞茶站在軒窗前,暖色燈火之下,他一身紫衣,靜默而立,在這燥熱的夜裡,竟讓原先煩亂不已的趙九霄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從他這個視角看過去能看到四叔閉著眼睛,院子裡的燈照進來,在四叔的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君子如玉。
趙九霄的心裡忽然閃過這個詞。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詞的時候,就想到了四叔,他覺得這世上隻有四叔才稱得起這四個字,君子如玉,溫潤而澤……隻是這位君子此時臉上有著十分明顯的疲憊,映著頭頂忽暗忽明的燈花,趙九霄能看到他眼下藏不住的兩抹青色,燈火照映的膚色很白,也就襯得那抹青色越發明顯了。
“好了?”男聲低沉。
趙九霄才發現就在他恍然的這會功夫,四叔已經睜開眼朝他看過來了。
“嗯。”他點了點頭,上過藥的臉頰清清涼涼的,已經沒那麼燙了,隻是痕跡猶在,趙九霄以為四叔會問他發生了什麼,卻隻聽他說,“過來,我看看你的棋藝增進了沒。”
平鋪直敘到不帶絲毫感情的語氣卻讓趙九霄無端鬆了口氣,他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
還未下雨,烏雲也還沒有移開,星月全被隱藏在那一團團的黑雲裡麵,叔侄倆麵對麵坐在涼榻上。
琴棋書畫,趙九霄也就棋藝還算不錯,大概是下棋就跟打仗一樣,他打小就喜歡纏著四叔陪他下棋,隻不過小時候四叔更喜歡陪顧姣玩……顧姣,他怎麼又想起她了?趙九霄皺眉。
“到你了。”
趙九霄聽到趙長璟的聲音回過神,他忙應了一聲,把腦中的思緒拋出後才看向棋盤。
趙長璟說下棋就真的隻是下棋,並未多說一句彆的話。
每一個會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風,而趙長璟的棋風就如他這個人一般,慢悠悠的,帶著一點漫不經心,卻在無形之處撒下大網,一點點,一點點,在對方還沒徹底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把人逼到退無可退了。
至於趙九霄——
他的棋風也如他這個人,上來就急於進攻,這樣的棋風霸道、勢不可擋,會讓對手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暴露弊端。
沒有意外的,還是趙九霄輸了。
倒也心服口服。
他這一手棋藝就是趙長璟教的,敗給自己的師父,不算丟人。趙九霄讀書不行,但每次下棋都會總結自己輸的原因,他這會湊到案前,擰著眉頭看棋局,想弄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輸,偶爾碰到幾處自己難以理解的還會問趙長璟,聽人回答之後就如茅塞頓開,濃黑的眉眼也慢慢帶了幾分笑。
他興致勃勃,一時忘記自己才挨過打,看著趙長璟說,“四叔,再來一局!”
說著就要整理棋局。
趙長璟卻握起茶盞,淡聲,“夜深了,不來了。”
趙九霄看了一眼堂中的滴漏,都快子時了,的確很晚了,四叔不是他,明日還得處理公務。趙九霄雖然不舍,但還是點了點頭,“好吧。”他繼續收拾棋盤,心裡那些不滿、暴躁和茫然的情緒也因為這一盤棋消散了許多,猶豫一會後,他開口詢問,“四叔,您找我過來是要與我說什麼?”
四叔最近忙得腳不沾地,即便他從書院回來也很少能夠瞧見他,有時候他睡著了,四叔還沒回來,等他醒了,四叔又去上朝了。
貪墨案還未徹底了結,桌上的公文也還壓著那麼一遝,他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四叔找他過來就是為了找他下棋。
下棋……
大概是看他臉上的傷,想安慰他下吧。
“我聽人說你今天過家門而不回。”趙長璟也沒跟他拐彎抹角,直接問他。
趙九霄手上動作一頓,他低著頭,聲音也低了一些,“我娘說的?”
趙長璟說,“路過園子的時候,聽緋如和顧家那丫頭在說這事。”
“阿如?”趙九霄抬臉,詫異之後又皺起眉,語帶不滿,一臉煩躁,“有她什麼事,她怎麼那麼愛多管閒事!”他知道阿如和顧姣不對付,如果是她開口,肯定就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句話了,估計還要添油加醋說些有的沒的,那股子煩躁的情緒又一次騰升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顧姣知道他離開的事了,他攥著棋子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她沒事吧?”
趙長璟捧著茶盞,淡聲問他,“你覺得呢?”
趙九霄抿著唇沒有說話,想也知道,她怎麼可能沒事?那個丫頭打小就愛哭,估計知道這事又要委屈的掉眼淚了。小時候每次看到顧姣哭,他也煩,但煩的是不知道又是哪些王八蛋招惹她了,現在——
現在他其實已經很少看到她哭了,甚至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他總躲著她,說不出原因,其實有時候他也挺想她的,偶爾在街上看到一些小物件,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顧姣肯定喜歡”,可每次看到顧姣,聽他爹娘、祖母說著他們的親事,他又覺得煩。
心煩意亂,莫名其妙。
胸腔裡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堆東西,透不過氣,可真要問他煩什麼,趙九霄又回答不出,是煩顧姣又來找他了嗎?好像也不全是,如果沒有那些哄鬨聲,他其實並不介意和顧姣見麵。
上回帶顧姣去爬山,帶她摘桃子,看她手裡沾了一手毛,皺著鼻子的時候,他還挺開心的。
他就是煩那些人一個勁地起哄,煩他娘總逼著他跟她見麵,他是不討厭她,但也不想這麼早就成親,尤其還是被人逼著的那種。
“四叔,你也有過嗎?”
他這話沒頭沒尾,趙長璟看他,“什麼?”
趙九霄往前一攤,雙手枕在案上,臉就埋在胳膊上頭,悶著嗓音說,“就是被人逼著成親這種。”
“有過吧,忘了。”趙長璟的確記不大清了。
他也是打小就有了婚約,原本到年紀就該娶妻,可他爹忽然病逝,他本來中了狀元要入仕,因為他爹的緣故隻得暫緩,加上那時朝堂的環境也不算好,索性便去外頭遊曆,等遊曆三年期滿回來,守孝也結束了,原本和沈家的親事得提上日程,可沈湘君卻不知道患了什麼怪病忽然病逝。
其實當年離開的時候,他就和沈湘君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