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芃芃到底還是睡在了茅廬中那張唯一的床上。
月無咎的寢臥內原本空蕩,讓給芃芃住之後,他便將替芃芃拿回來的那些博古架和桌椅物件都安置在了寢臥中,看上去似是打算讓她長久的住下去了。
棠芳掌門盈盈笑著看向在廊下整理床褥的月無咎,欣慰道:
“不錯,總算是有個師尊的模樣了。”
月無咎回頭,涼涼瞧她一眼。
“我倒是從沒見過哪個師尊是睡門外的。”
“當年你來九重山月宗,我說了好幾次要給你擴建洞府,是你自己不肯,說太大懶得收拾,這才落到如今收兩個弟子就沒床睡的地步。”
棠芳掌門語調中帶著幾分戲謔,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悠遠起來:
“誒,你這平邪峰冷清了多年,如今多了兩個弟子,也挺好的。”
棠芳想起當年初見月無咎時的情景。
那年九重山月宗因宗門衰落,引來魔物在宗門管轄地界作亂,宗門將弟子全都派遣出去,仍無法平息禍亂。
月無咎就在那一夜出現。
白衣仙尊踏月而來,孤身一人持劍出山,殺至第二日破曉方歸,他渾身浴血地站在棠芳麵前,垂著疲倦的眼眸問:
不知貴宗可還缺人?
棠芳至今不知月無咎的前塵過往,但總覺得,他應是走了很遠的路,與很多人相識又分開,才會如此疲憊地想要尋一個落腳的地方。
若從前他是遊離在這塵世邊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散的遊魂。
希望有了這兩個牽絆之後,能讓他沾染些人間煙火氣吧。
仿佛從這隻言片語中感受到棠芳對他的擔憂,月無咎緩緩抬頭,用那雙清冷眼眸深深望向她:
“棠芳掌門,這些年來給你添麻煩了。”
棠芳剛要感動,就聽見了月無咎的下一句:
“既然如此……”
“也不差這一回,不如預支一下我後麵一百年的薪資,借我一百萬靈石可好?”
棠芳忽然覺得,有時候,太食人間煙火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有句話怎麼說的?
哪裡有什麼歲月靜好,隻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
月無咎、姬殊以及棠芳掌門三個大人掏出錢袋拚拚湊湊的一夜,芃芃早早地就在柔軟大床上入睡了。
隻是這一覺並不安穩。
夢裡,芃芃仿佛走到了一處深山幽穀。
地上綠草如茵,通身雪白的神鹿垂首銜起一枚靈芝,青軀白首的猿猴在樹林間遊蕩,頭頂傳來一聲清鳴時芃芃抬起頭,正好見到五色鸞鳥掠過蒼穹,飄然消失在層雲之間。
【此處是幽都羅浮山昔日的景象】
芃芃聞聲回頭,隻見說話的竟然是一團黑霧。
這聲音在長留山封印惡妖時也出現過,芃芃記得很清楚。
那黑霧深處仿佛有一雙眼睛注視了她一會兒,緩緩開口:
【吾乃幽都之主……】
芃芃瞪大了眼。
【……的屬下】
芃芃這才鬆了口氣。
就是說嘛,若他是幽都之主,那她又是什麼?
但芃芃並不知道,他所說的前半句話才是真話。
此刻在靈府中與她對話之人,正是如假包換的幽都全境統治者·羅浮山的妖王·穢土轉生者·真幽都之主夜祁。
藏匿在黑霧中的夜祁冷冷審視著眼前的小姑娘。
他至今想不明白,引魂轉生之法怎麼會出了差錯。
此上古秘術原本可以為他尋找一個命格相合的將死之人,成為承載他靈魂的完美容器,他都沒有嫌棄這容器是個女子,結果竟然在即將融合的時候被一腳踹了出來。
他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的容器被彆的什麼東西占據了。
堂堂幽都之主,竟成了孤魂野鬼。
夜祁的魂魄輾轉依附在各種各樣的破舊法器中,居無定所,風吹日曬,苦苦熬了一年,終於讓他皇天不負苦心人,左右橫跳到了公儀府的一枚戒指上。
然後他發現,幽都派來的蠢靈妖正歡歡喜喜地圍著那個占了他容器的小姑娘喊少主。
夜祁當時就對幽都那群不靠譜的老東西絕望了。
說好的一百年就能複活他。
一百年之後又是一百年。
已經足足五百年了!你們還他媽認錯了人!
還好,就在他心灰意冷,都準備去喝孟婆湯,十八年後再當一條好漢的時候,這小姑娘自己戴上了戒指,還用她的血滋養了他的靈魂。
困在戒指中的夜祁,終於蘇醒過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搶了他容器,害得他流離失所,被丟進泥巴地、被野狗咬、被無數人踩來踩去的小姑娘,惡狠狠地想,待他日後力量再強大些——
身體,拿來吧你!
“我知道了!”
忽然撲上來的小姑娘嚇了夜祁一大跳。
她知道了?她知道什麼了?
黑霧瑟瑟發抖。
“你定是聽說我明日一早要上昆侖墟大殺四方,所以等不及出來助我一臂之力,想與我一起為幽都複仇對不對!”
夜祁:啊這……
為幽都複仇這件事早就不知道被他忘到哪兒去了。
這也不能怪他。
他這麼多年連個身體都沒有,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臭罵沒把他成功複活的幽都老頭一百遍,偶爾想起來,才會再罵五十遍當年背後陰他的修真界黑心老頭。
此時麵對滿眼期待望著他的小姑娘,夜祁隻能沉默幾秒後,開口:
【確實如此】
“我就知道!我果然是天選之子!”
芃芃躊躇滿誌,雙眼放光:
“雖然四歲的時候秋秋就告訴我我是幽都之主了,可是它太菜了,我其實也不是特彆相信的,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你出現了!”
夜祁被這撲麵而來的熱血燙得不知所措。
芃芃還在興頭上,毫不見外地上前抱住眼前這團黑霧,豪氣萬千地拍了拍。
“你放心吧,隻要你好好輔佐我,以後我不會委屈你的,明日上了昆侖墟,我們就讓那些欺負人的修士們瞧瞧,什麼叫三年之期,龍王歸來!”
夜祁完全傻眼了。
他萬萬想不到一個五歲的小姑娘竟然是這個畫風。
……怎麼她一個冒牌幽都之主,比他正牌幽都之主還有鬥誌啊?
什麼三年之期龍王歸來,他如今這模樣,力量還不如鼎盛時的千萬分之一,就憑他們兩人,怎麼可能在昆侖墟大殺四方?
他甚至沒有實體,唯一能觸碰到的,就是眼前這個被他盯上、試圖奪舍的小姑娘。
不過……
是暖的。
闊彆五百年的,人類的體溫。
竟然,如此溫暖嗎?
芃芃抱著抱著,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那團棉花似的黑霧,逐漸伸展,變成了一個紅衣黑發的少年模樣。
他的發好似濃墨烏黑,披在肩上的赤色外袍卻又濃烈如十一月的紅楓,極端妖冶的黑與紅映襯出一張白釉般的臉龐,和眼尾下一粒紅痣,漂亮得令人心驚。
麵對麵看著他的芃芃眨了眨眼。
雖然被美色迷惑也是她發呆的一個緣故,不過更重要的是她發現——
他好像快哭了。
回過神來的夜祁:!!!
芃芃想了想,恍然:“彆哭彆哭,我知道你現在很激動,你放心啦,既然我是你的老大,你是我的小弟,今後你就和秋秋一樣,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夜祁掙開她的手臂,連連後退十多步。
誰、誰他媽是你小弟啊!你搞清楚你現在遲早被我奪舍的工具人地位好嗎!!
當然,這話夜祁是不敢說出口的。
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在芃芃困惑的目光中漲紅了臉。
夜祁覺得再多看這人一眼,自己就會折壽一百年,於是迅速雙手掐了個決——
眼前的一切畫麵都如煙霧消散。
芃芃隻感覺到一股力量重新彙聚到了她指間,再睜開眼時,是姬殊站在她床邊,叫她起來吃早飯了。
“師姐——!”
芃芃眼放金光地舉起她戴著戒指的那隻手,激動不已地脫口而出:
“我的戒指裡果然有神秘老頭!”
姬殊:?
一千歲的夜祁:?
當然,姬殊畢竟是見識過七彩琉璃空間玉佩的人,因此並沒有芃芃的話放在心上。
吃過早飯之後,月無咎就帶著姬殊,還有比平日更加亢奮的芃芃,禦劍前往昆侖墟。
金頂丹闕在雲霧繚繞中漸漸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芃芃原本還在為了昨夜的神奇經曆而躍躍欲試,但待她看清昆侖墟的盛景之後,霎時又從“龍王歸來”狀態切換成了“劉姥姥進大觀園”。
“這……這是仙宮嗎?這一定是仙宮吧?”
月無咎平靜答:“是昆侖墟。”
芃芃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同樣是修仙宗門。
怎麼人家的宮殿可以這麼多!地方可以這麼大!為什麼他們的屋頂看上去居然像是金子做的!
姬殊瞥了芃芃一眼,伸手托了托她快掉下來的下巴。
芃芃見姬殊一點兒不驚訝,偏頭問:“師姐來過昆侖墟嗎?”
“很久以前,偶然來過一次吧。”
有一世當上太清都掌門的姬殊被昆侖墟痛斥欺師滅祖,欲替修真界除了他這個禍害。
那時,昆侖墟掌門燕歸鴻已死在一神秘大能的劍下,沒了燕歸鴻的昆侖墟在姬殊眼中不堪一擊,沒過多久便帶人攻上昆侖墟,將整個宗門收入囊中。
他那一次來,昆侖墟從此就無了。
芃芃又問月無咎:“師尊你來過嗎?”
月無咎有點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
他不能告訴芃芃,沒有他就沒有昆侖墟,也不能和她說,他曾來此地一劍捅了昆侖墟的掌門。
於是隻能與姬殊一樣,淡淡答:
“也是很久以前,偶然來過。”
來過之後,昆侖墟間接無了。
芃芃絲毫不知道這兩個人的“來過”和她想象中的“來過”完全不是一回事。
三人抵達昆侖墟大門前。
守門弟子詢問來者身份。
“九重山月宗月無咎,帶座下兩弟子前來拜訪水鏡道人,勞煩通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