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鄭玉衡說到這裡,忍不住抬起眼看她,見到董靈鷲神情溫潤,並無怒意時,才道,“太後能不能不把臣當成……當成……晚輩。”
董靈鷲沉默了一會兒,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
鄭玉衡也啞口無言,他不知道怎麼闡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既能說明,又不顯得得寸進尺,他還沒說清楚,董靈鷲便屈指抬起他的下頷。
麵對太後娘娘時,任何人都免不了垂首聽訓,不敢直視,所以即便鄭玉衡生得很高、如鬆似竹,也要稍微斂去一些謙卑的姿態,才能跟她目光交彙。
在女子當中,董靈鷲也算是很高的,她鬢發上裝飾貴重,又增添了這份高度。她的手指摩挲著鄭玉衡的頷骨,指腹溫暖輕柔,淡淡的檀香和書墨氣撲麵而來。
鄭玉衡在這種氣息中,仿佛連呼吸都沉澀下來。
他眼睫微動,瞳眸烏黑,聽到太後輕輕地道:“要是不願意,可以跟我說。”
鄭玉衡無法探知她口中“不願意”的深層含義。
他額角滲汗,手心滾熱發燙,血氣上湧,薄唇激得泛紅,回複道:“臣隻是……您待臣有君臣之節、有長幼之愛,但是……”
但是卻沒把他當成一個年輕男子。這樣漫不經心、不在意的接觸,不把男女之防當成一回事的感覺,簡直傷到了鄭玉衡辛苦維持的分寸感。
他多麼心憂的一件事,董靈鷲卻仿佛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讓人格外氣悶。
董靈鷲道:“這是彆扭的什麼,生得什麼氣?我竟沒看出來。”
太後娘娘一邊打趣,一邊又道:“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方才不知道在想什麼,才過來問問,你倒是對哀家提起意見來了。”
鄭玉衡隻好低聲道:“臣不敢。”
“不敢?你敢得很,全天底下除了那隻貓,隻有你膽子最大,還扮得委屈可憐。”董靈鷲道,“殿內的文書女官到典籍殿忙去了,你忙完彆回,幫哀家謄幾份公文。”
鄭玉衡自然不會拒絕,他畢竟曾是有學名在身的人,比起尋常的文書女官辦起事來都要順手。
於是慈寧宮的女使搬來一張小案,又鋪上席子,將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抽出一摞,放到鄭玉衡麵前,裡麵正是一些關於庶吉士任職的舉薦和批複。
鄭玉衡掃了一眼當初同榜進士的名字,握著筆停頓了一下,但還是毫無異議地開始謄寫。他的姿態沉默而溫順,擺在角落裡,像是一件一等一的美貌展品、金貴擺件。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鄭玉衡剛要稍微鬆懈一下時,值守殿門的內侍上前來,跟瑞雪姑姑說了什麼,瑞雪便停下手頭的活兒,低聲道:“娘娘,昭陽公主殿下進宮覲見。”
董靈鷲跟先帝育有一子一女,昭陽公主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名叫孟摘月,小字盈盈。
正說話,殿前已經喧鬨起來。一個內侍撲通一聲跪在外頭,低首瑟瑟道:“殿下,娘娘還未傳召啊,殿下……”
孟摘月一手推開擋在麵前的宮人,撩起簾子,一直走到正殿來,無人敢正麵攔阻。她對著上首的母後屈身行下拜,行禮道:“兒臣請母後坤安。”
董靈鷲道:“好大的脾氣呀,盈盈。”
昭陽公主一身赤色霓裳,窈窕婀娜。她手臂紗衣微透,肌膚皎白若雪,珠圓玉潤,綺姿秀影。她聽聞此語,臉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但卻並未真的悔改,而是從地上起身,一直奔到董靈鷲案前。
孟摘月道:“母後為我做主,兒臣要休了駙馬!”
此言一出,慈寧宮內侍奉的宮人儘數低下了頭,或是以扇掩麵,以免露出變化太過明顯的表情。
董靈鷲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她稍微調整,挪動了一下身子,倚在靠枕上:“不是你求的賜婚,你看中的狀元郎麼?你說,落子無悔,認定了他,是不是?”
“他有才無德!”孟摘月道,她急得繞過書案,拉著董靈鷲的袖子,伏在她身邊,將母後的手貼到臉頰上,撒嬌道,“娘親——”
一旁靜靜寫字,降低存在感的鄭玉衡,被這個稱呼驚得手指猛然一頓,差點讓墨洇透了紙。他在董靈鷲身邊待久了,因為太後娘娘的儀表端莊、外貌又極為成熟美麗,所以他對兩人之間的差距還沒有那麼一個非常直觀、非常強烈的衝擊。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覺得董靈鷲把自己當小孩子會傷到自尊。但看見十六七歲的公主殿下叫她娘親,鄭玉衡突然頓悟了——怪不得娘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咬了下唇,看著寫壞了的紙,默默重新開始。但被這稱呼喚醒的、冷冰冰的涼氣,還纏綿不絕地縈繞在懷中。
公主沒有注意到他,而是一心求恩典:“我們在成親那麼久,他一直住在公主府,吃兒臣的,用兒臣的,雖遵循規矩不納妾,可前幾日,竟然養了外室,就在長平街!”
孟摘月一生受儘寵愛,自然受不了這種委屈,便用臉貼著董靈鷲的手,嬌柔委屈地道:“娘親,您怎麼能放過這麼欺辱您女兒的人呢?”
董靈鷲捏了捏她還帶著一點兒嬰兒肥的臉頰,故作平淡地道:“倒不是不行,隻可惜你哥又要在朝堂上被一群言官指著鼻子罵家事了,本朝可沒有休夫的先例。”
孟摘月急得要哭了,眼中淚意點點,差點就要撲到董靈鷲的懷中,向母親尋求解決的辦法,然而視線越過母後的肩頭,極偶然地瞧見一位麵生的俊俏太醫坐在角落的書案邊。
鄭玉衡長得實在出挑,孟摘月敏銳地眨了眨眼,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以色侍人”四個字,抬眸道:“母後……”
董靈鷲:“嗯?”
“他是誰呀。”孟摘月伸出手指,點了點那位年輕太醫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