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愷一開始沒敢抬頭,直到有一個女使搬去座椅,他才稍微抬起臉,見到上位的太後娘娘已經起身離開,他大鬆了一口氣,保持著脊背彎曲,退出慈寧宮。
步出殿內時,商愷見到了外頭刑凳下的血跡。他心底一寒,隻期望何雲受不住刑快快去死,免得帶累他,更惱怒這人如此不堪用,這點小事都辦不成。
商愷走過去時,撞見在前頭的宣靖雲。宣靖雲刻意放慢了腳步,等他上前時,才拱手行禮:“掌印。”
商愷卻沒像往日般受這一禮,而是側身避開了,言辭中也很收斂:“宣都知。”
宣靖雲道:“掌印客氣了,看來還是奴婢辦事不牢靠,在後省打得太輕,這個年歲的小內侍居然還這麼不記打,竟敢去碰鄭太醫的事。”
他一壁說,一壁用眼神上下審視著對方。
商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脊背上的汗已經風乾了:“喲,那到底是位什麼主子?金玉一樣的,碰了就要償命?”
宣靖雲知道他是試探鄭玉衡在慈寧宮的地位,語意含糊地道:“娘娘是金玉一樣的人,不恭敬,就要償命。鄭太醫侍奉娘娘,自然也同受太後的福澤庇佑。”
商愷笑了一聲,轉過一個角去,正要回歸元宮,一旁的宣靖雲卻突然道:“養了他五六年,一口乾爹乾兒子地叫著,就是狗也養熟了。”
商愷背對著他,嗬笑一聲:“既然有陛下、娘娘那麼金玉一樣的人,就也有爛進泥地裡的賤命,宣都知,你還是數著自己的好日子慢慢過吧!”
他不待宣靖雲回複,便徑直遠去了。
……
慈寧宮東暖閣。
室內收拾停當,裡頭繚繞著一股藥物味道。崔靈剛給他止住血,立在旁邊調製藥膏,手裡攪拌藥膏的銀棍已經轉了一會兒,肩膀就被輕輕推了下。
她抬起頭,見是瑞雪姑姑隨著太後娘娘進來,剛要見禮,就看到瑞雪將手指抵在唇間,便連忙噤聲。
董靈鷲的視線穿過她,見鄭玉衡正側對著門口坐在椅子上,他不怎麼精神,渾身散發著低迷的氣息,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攪拌的聲音停了,鄭玉衡的思緒被拉回來一點兒:“崔內人,我自己上藥吧。”
他抬起眼,並不是崔內人,反而看到密密的金線織成祥雲的紋路,樣式繁複的圖樣依附在絲綢上。一隻戴著護甲的手抬起他的臉頰,指腹抵在頷骨上。
董靈鷲抬起他的臉頰,仔細地看了看:“還好。”
鄭玉衡怔了好一會兒,墨黑的瞳孔都輕微震了震,他忍不住問:“娘娘……”
“我說你的臉還好。”董靈鷲輕描淡寫地道,“也沒有傷到眼睛。”
他的臉這麼重要嗎?鄭玉衡有些沮喪地想。
這點微妙的表情變化,根本逃不過董靈鷲的眼睛。她的心情明明不算晴朗,可是看他如此懊惱、如此愧疚,臉色糾結又沮喪,她奇異地感到放鬆,覺得很有意思、很可愛。
董靈鷲道:“你們先出去吧。”
兩位女官便低頭告退。
東暖閣的門被瑞雪關上了,護甲上的珠玉冰涼涼地抵著肌膚。
鄭玉衡突然感到一股急迫的危機感。
他一邊心中跳動不已,為這份危機感大腦急速運轉,鑽研對策,一邊尷尬地想,身為一個男子,居然也有這種害怕被強迫的危機感,對方還是太後娘娘,這也……這也太不要臉了。
鄭玉衡臉皮薄,但他總是從耳朵開始臉紅,再是脖頸,最後才上臉,所以即便耳根滾燙,表麵上的小鄭太醫還是端著清清靜靜的架子,很矜持地斂著目光,沒有跟董靈鷲對視。
太後鬆開手,把護甲給摘了。
鄭玉衡更緊張了。
她不會要對我做點什麼吧。小太醫緊鑼密鼓地思索著,年輕沒有見識的缺點暴露出來,表情變來變去,完全沉不住氣。
鑲嵌著玉石的護甲擱在桌案上,發出輕輕的“叮”地一聲。她溫暖的手落在臉頰左側,捧起他的臉。
鄭玉衡的心跳響得快要蹦出來。
她會低頭嗎?太後娘娘會為了……為了跟一個人親密而低頭嗎?……是不是應該反抗?貞潔烈、烈男?
鄭玉衡腦海中亂紛紛地浮現出很多曆史上的男寵、麵首,全都是亂臣賊子,無一例外。
雖然小太醫的腦子裡想了這麼多,但實際上隻是短短的幾個呼吸之間。就在他渾身僵硬,打算守住底線抵死不從的時候,清涼火辣的藥膏抹到了額頭的傷口上。
鄭玉衡疼得差點出聲,這才抬起眼睫看了一眼。
董靈鷲在親自給他上藥。
這張臉成熟美豔到幾乎晃人的眼,就像是開放到最後花期的牡丹,隻要接近,就能聞到那股達到頂端、快要腐敗的濃香。但這朵牡丹即便隻有枝頭上的最後一天,仿佛也會永遠端正地待在枝頭上。
想要擷取她,是一種不容饒恕的罪。
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潰爛的傷痕,而是將這股香催生到極致。
就算所有人都能一眼在董太後的身上看出不再年少的痕跡,但卻不能將青春正盛當成自己的資本,恰恰相反,越是不經世事的人,越會在她麵前感到幼稚、笨拙、自慚形穢。
鄭玉衡幾乎為自己的青澀感到羞愧。
就在此刻,給他上藥的手突然重了一下。小太醫猛然清醒過來,吸了一口涼氣。
董靈鷲收回手指,含義不明地遞了道目光:“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