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程朱理學在剛出現的時候,並不是顯學。
那時候南北宋偏安一隅,岌岌可危,可皇帝和士大夫們卻醉生夢死,隻知道俯首納貢。
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其實原本都是對士大夫的要求。
至於拿寡婦出來說事,其實隻是類比,即許多詩歌中用“節婦”來比“節士”而已。(當然,這種類比本身就能顯示出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
事實上,二程嘴上說著節婦,實際上鼓勵侄女再嫁。並且二程家族嚴禁自家女眷纏腳,痛斥纏腳是惡俗。
朱熹有眾多迂腐之語,但支持裹腳也是純粹背黑鍋。
唯一記載朱熹和裹腳相關的史料,是民國文人胡樸安所編纂的《中華全國風俗誌》中《漳州女子之杖林》一文,稱“朱文公守漳時,立法命之纏足極小,使不良於行”。
但據可靠史料,漳州女子在康熙時期很少有纏腳之人,在晚清時才開始盛行纏腳,所以這記載也就是攀附名人罷了。
朱熹再傳弟子車若水曾批判裹腳,“小兒未四五歲,無罪無辜而使之受無限之苦”。以朱熹弟子態度,可見朱熹本人對裹腳的態度。
這很正常。朱熹與二程一樣,是個儒士老學究,堅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對為了“美”而折損身體的事,當然會厭惡。
那麼程朱理學是怎麼和裹腳扯上關係的?
當然是因為二程和朱熹都死了。
在二程和朱熹生前,程朱理學就是指著南宋那群君臣鼻子罵,被南宋貴族階級和當權文人排擠迫害。
但他們死了之後,就可以成為“聖人”了,程朱理學也成了南宋末年的官方學問。
活著的神仙隻能被燒死,寺廟裡的泥塑菩薩才是眾人心中想要的菩薩。
他們就這麼變成了泥塑,裹上了金粉,被供在高高的神龕上,於煙火繚繞中被萬人膜拜。
二程和朱熹被膜拜,他們的思想也得拿出來說說吧?
士大夫是不願意“存天理滅人欲”的。於是,守節都變成了女人的事。
到了元朝,“滅人欲”就更受元朝當權者喜歡了——滅掉了反抗的欲|望也能叫滅人欲對不對?所以元朝大力推廣程朱理學,召集文人為程朱理學寫了許多研究理論。
那些人紛紛自稱是二程和朱子的學生,被歪曲的程朱理學成了文人們心中的“聖經”。
但不是所有文人都會被歪曲的“程朱理學”蒙蔽。
甚至在理學中,也不是人人都尊崇程朱理學。
橫渠先生張載的“關學”,從二程中程顥為開端的“心學”,浙東學派中的“事功學”,都算廣義上的“理學”,在南宋時就與朱熹的“閩學”分庭抗爭。
特彆是浙東學派,唐仲友與朱熹相互彈劾的千古公案,有部分原因是“事功學”和“閩學”的學術之爭。
浙東學派在宋元時,最大的分支為“金華學派”和“永嘉學派”,他們最大的共同點是需求“經世致用、義利並舉”。
其中“金華學派”兼顧理學、心學和事功學派,希望調和各派矛盾,兼具所長。
“永嘉學派”吸收了“金華學派”中激進的“永康學派”。二永學派是純粹的“事功學派”,主張重視政治、曆史、經濟的研究,對內支持通商惠工惠民,對外行王霸之策,認為“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而“永嘉”,就在浙江溫州。
可惜溫州的“事功學派”在宋時盛極一時,在宋元交際時,便從世上銷聲匿跡——事功學派看理論就知道是實乾派。搞經濟的、去打仗的、作詩文罵金元的……這群人當然跟著南宋朝廷一路難退一路殉國,沒死的也隻能找個山窩窩隱世。
就算現在元朝都要滅亡了,事功學派的人在這程朱理學的天下,當然閉上嘴慫著,彆人問起來就“啊對對對對我也是研究理學”。
從宋朝黨爭就可以看到,文人學術爭端是要抄對方家滅對方族的,他們又不傻。
事功學派學統在元明理學大興時斷絕。
要到了清朝的時候,事功學派才會被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取其精華重新複興,並啟發了清末民初許多儒學文人的思想,促進了他們的改變。
現在,永嘉永康學派的小貓三兩隻湊在一起,拿著隔壁應天朱元璋的政令悄咪咪開會。
哎呀,這個朱大帥有點意思,程朱理學那幫子人不肯幫他,我們是不是……
“方國珍占著溫州、台州、慶元,卻隻知道首鼠兩端,討好大元和朱元璋,根本沒有逐鹿中原之心,廢物!”
“那張士誠算什麼禮賢下士?給了華服美宅就叫禮賢下士?他何曾聽過手下任何一個文人的建議?不過是讓這些文人聚在一起日日取樂!”
“程朱理學可沒有教他們看著餓死的老百姓大談盛世!張士誠現在正領著蒙元的官,給蒙元搜羅糧食呢!他能結束個屁的亂世!”
“我看朱元璋就挺好。鼓勵小腳女子放腳勞動,鼓勵寡婦再嫁生育,這都是德政啊!還有那士大夫喜歡什麼小腳女人,本就是上不得台麵的淫|靡之風,就應該禁止!“
“但是聽說朱元璋對文人很殘暴,文人不順他心意就千刀萬剮片肉下酒啊。”
事功學派的文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意動,又是猶豫。
葉錚捋了捋自己的文人胡須,道:“諸位可以稍等一會兒,由我先去。”
眾人立刻反對,紛紛請求自己代替葉錚去。
葉錚今年五十有二,是永嘉學派集大成者,水心居士葉適的後裔。
水心居士葉適歸隱的時候,已經預見到了南宋的覆滅。他心灰意冷,讓後裔隱居深山,不再輕易出仕。但他的後人並沒有停下研究事功學的腳步,葉錚是最爭氣的一個。
有才華的人總會忍不住想要施展抱負。葉錚獨自告彆家族,離開水心村,在溫州四處收徒教學。
在這亂世中,葉錚冷眼看著群雄逐鹿,卻沒看到任何一個合適的雄主。
他本來已經失望,決定回歸山林。但朱元璋因為要給女人放腳一事,有了自絕於全天下正統文人之勢,讓葉錚生出了一絲希望。
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朱元璋此舉,在葉錚看來就是有德有理,是明君之舉。
自古文人有殺身成仁者,有舍生取義者。即使朱元璋凶名在外,葉錚也願意為了自身理想以身犯險。
幾位弟子見無法規勸老師,便紛紛打點好行禮,要和老師一同前去應天。
葉錚有三個弟子。
大弟子陳啟是永康學派代表人物龍川先生陳亮的族人,修王霸之策,擅長談兵說劍,屯田興兵;
二弟子陳麟為永嘉學派代表人物止齋先生陳傅良的族人,批判貴義賤利、重農抑商,主張農商並重,對稅收、行商有很深的了解;
三弟子薛知默的先祖是永嘉學派代表人物艮齋先生薛季宣的後裔,什麼都學,最擅長哲學辯論。
這三人都為南宋永康、永嘉學派代表人物的後裔族人,當然是因為除了事功學派代表人物的後裔族人,其他人肯定都去學當時顯學程朱理學了。
年輕人走上“歧途”,對祖先的向往功不可沒。
於是四人在張士誠文人歌功頌德的刺激下,騎著瘦削的老馬,混入逃荒的人群中,包袱款款奔向了應天。
在他們啟程的時候,浙東還有三人同時準備啟程前往應天。這三人中,居然有兩人出自名氣頗大的“浙東四先生”。
已經多次拒絕朱元璋客氣征召,原本曆史中要到明年,經李善長和胡大海一文一武雙重舉薦,在朱元璋“不客氣”的征召後才會去應天的宋濂、葉琛二人,居然在身邊眾多師友聲討朱元璋的時候,要主動前去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