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聖地培養出的傳人,擔的是除汙祛穢,撥亂反正的擔子,與這樓裡嬌嬌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樣。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線燦燦的團扇輕輕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樓裡姑娘已備好酒菜。女郎請往這邊來。”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饒是薛妤無心接下來的推杯換盞,也還是頷首,客氣道:“有勞娘子。”
兩人才要移步,卻見前頭那兩個長得珠圓玉潤的小童麵有急色地跑過來,兩條小腿邁得生風。榴娘見了也不嗬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穩,才笑道:“冒冒失失的,這才幾日,先生教的規矩就全忘了?”
話雖如此說,卻沒有什麼疾言厲色責怪的意思。說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彎了下身,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
小童中左邊那個看著年齡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點,他見狀朝前半步,湊到榴娘耳邊,低低說了一長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關注,薛妤也還是聽到了話的後半段:“……赤水的大人們到了,聖子聖女都來了。”
薛妤抬頭,緩緩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訝異,她直起身,麵色不變,一邊引著薛妤朝左邊的小道走,一邊知道方才的話瞞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離山海城遠,往常都是掐著聖地開啟的點到,在我們這樓裡待不了多久。”榴娘頓了下,想起自己身邊這位儼然也是個掐著點到的,不由失笑:“早兩日來也好。後日山海城有個祈風節,城中居民極為重視,西樓的姑娘們也排了節目,屆時我讓樓裡的小童引女郎前往,當看個熱鬨。”
薛妤的心思從來不在玩樂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腳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兩條細長的眉擰起來,道:“煩勞娘子遣人將赤水聖子請來,我有事同他商議。”
六聖地之間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因此常有聯係,榴娘並不多問,隻從善如流應下。
薛妤拿準的就是這一點。她原本想私下聯係路承沢,可很顯然,在這座臨近羲和的樓裡,他們的行蹤瞞不過暗地裡的無數雙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見。
這樣坦蕩磊落的姿態,有心者反而不會多想。
片刻後,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來的廂房裡,隔著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張千年來不曾怎麼變化,似乎時時春風得意的臉上。
“馬不停蹄趕路,人才剛到,就聽說鄴都公主要見我。”路承沢將手邊的茶盞轉了半圈,噙著笑吊兒郎當地問:“這是怎麼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這樣和她說話,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麼人都不熱絡,平日除了鄴都,就是跟著天機書發布的任務往外跑。她獨來獨往慣了,即使跟同為聖地傳承者的路承沢也沒什麼話說,屬於那種見了麵也不過彼此點點頭的交情。
這樣的情況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確實該有這個反應。
可薛妤不信有那麼巧,當日那個銀色風旋明明將在場三人全部覆蓋了進去,憑什麼就她一人遇到這種事。
再退一步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更好。
鬆珩這次必死無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確認眼前這個路承沢,是沒經曆過那千年,沒跟鬆珩處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
時間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顆一顆順著手指頭淌下去。薛妤沒放過路承沢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表情,可他們這樣的人,表情管控已經是溶於肌膚的一種本能,什麼時候該是怎樣的神情,少有人比他們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臉上全然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模樣,“上月赤水抓獲的十隻紅線妖,何時移交鄴都?”
這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於路承沢聽過之後還愣了一下,壓根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職,守衛世間,其中赤水負責製定刑律,傳召審問,鄴都則負責收押妖鬼邪祟,所以兩地間常有政務上的往來交接。
看薛妤冷著張臉,一副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樣子,路承沢也跟著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後道:“我回去催催。隻是你也知道,該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沒辦法。”
說完,廂房中又恢複了安靜。微妙的氣氛中,誰也沒有動筷。
路承沢一向是個話多愛操心的,可遇上薛妤這樣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話題,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聊起,隻好拿起手邊的琉璃酒盞,隻是那酒才送到唇邊,就聽坐在對麵的薛妤開了口。
“此次審判台開啟,聖子有什麼想法?”
這話幾乎是不留餘地的直白。隻要路承沢是那個路承沢,一聽便能聽出來。
路承沢這口到了嘴邊的酒,頓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這樣的事,現在能說出個什麼章程來。”路承沢竭力顯得平靜地放下酒盞,他勾著眼露出點笑意,道:“審判台都還沒開呢。”
“赤水一向主張嚴法懲治,不止一次提出廢除審判台,將那些惡徒除之後快。聖子承聖地意誌,也會有想從上麵帶人下來的時候?”薛妤一隻手掌落在膝頭,顏色雪一樣白,連帶著說話聲音也透出清涼之意。
路承沢知道瞞不過她,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從他進來到現在,他們說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她卻已經用三言兩語將他逼到了死胡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