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腳才命人為他接好筋絡,後腳就發現他將療傷的藥丸眼也不眨丟到牆角綠樹下,再探手一查他體內,堪稱一片狼藉。
就這樣,他還笑嘻嘻的嘴甜,見了她就叫姐姐。
心情好了,就在前麵加兩個字,叫神仙姐姐。
她出生佛洲,從小地位尊貴,對她表示殷勤諂媚討好的男子數不勝數,可也因此,她更能分清楚,那一聲聲“姐姐”,乾乾淨淨,沒摻雜任何彆的心思。他仿佛就是這樣的人,那樣的性格。
許是佛家都有柔軟的心腸,都有那種既然管了事就要管到底的責任感,亦或者是少年嘴甜,太招人喜歡。善殊連著愁惱幾日,幾乎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管束他才能讓他回到正軌。
審判台上,她是見過溯侑的,彼時少年凶性迸發,渾身上下都流淌著水一樣的戾氣,像一隻繃緊了爪子要傷人的小獸。
這才幾日不見,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身上銳利的尖刺卻像全部拔乾淨了一樣,簡直判若兩人,宛若脫胎換骨。
難道說鄴都對妖物這一類真有什麼獨特的訓練法門。
薛妤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而後聽著她珠玉般的聲線微微出了神。
沈驚時才十七,那溯侑呢,那隻漂亮的,長了鋒利爪牙的妖鬼,他才多大。
“我實在是沒養過人族,不了解他們的性情是否都如此——變幻無常。”
“我方才見你和溯侑相處得不錯,這才想厚著臉問一問。”
薛妤想,這還能怎麼養。
從羲和大牢裡走過一趟,隻要他還想活著,自然該知道怎麼做。
照薛妤的脾氣,這個時候她該冷冷地回一句“既然不想活,就都彆管他,聖地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在一個存心尋死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做什麼。”
可她了解善殊。
她身上幾乎有種神聖而執拗的責任感,這將她襯出一種水紋般的安靜,溫和與堅定。
薛妤沒有這樣的耐心,也沒有這樣高潔不求回報的品性,她動了動唇角,道:“我沒管他。”
這是實話。
從救他下來到現在,他們兩說過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善殊其實沒指望從薛妤這取到什麼經,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得到這樣的回答也不失望。
見薛妤要走,她不多問什麼,隻是微微頷首,淺笑著道:“那後續再有什麼線索,阿妤姑娘隨時聯係我。”
善殊是個聰明人,因此能猜出薛妤此刻的心思。
她隻剩最後一個任務,薛妤可不是,她才完成了一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往頭上一砸,少說兩三個月耗在這裡,反正最後是完不成,傻子才繼續耗下去。
有這時間,乾點彆的什麼事不好。
薛妤確實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在看到善殊出現在金光寺的那一刻,除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之感,她心裡還湧現出一點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滋味。
不管四星還是五星,反正已經有人頂在前頭了。
反正不會出什麼大岔子了。
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她就當閉著眼從沒看到過。
天機書拿她當傻子是一回事,自己湊上去當傻子又是一回事。
她是不愛說話,懶得爭辯,不代表她腦子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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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華燈初上。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踩著小巷崎嶇的石子路到海邊小驛站的時候,朝年他們還未出現。
因為是十裡八鄉唯一一家驛站,店裡生意很是火爆,許多都是從外地來,路過此地歇歇腳的過客,還有一些本地人,操著外人聽不懂的口音,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熱鬨的哄笑,驚得店裡養的紅嘴雀兒撲棱棱扇動翅膀飛起來。
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極好的視野,視線隨便往外一掃,就是兩側街邊被風吹得晃晃蕩蕩的燈盞,在深幽的夜裡發著崔然一點亮,像海裡自由舒展身體的水母。
許是相處氣氛太凝滯,許是受白日裡善殊那番話的影響,薛妤目光頭一次認認真真,帶著審視意味地落在對麵坐著的少年身上。
他看起來年齡真不大,儂麗的眉眼間尚凝著少年獨有的執拗和朝氣,初時還勉強鎮定,保持著垂眸不語的溫和姿態,可兩眼過後,他就憋不住氣地沉了眼,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脊背悄無聲息地繃起來,壓得直而緊。
薛妤伸出長指,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麵,問:“幾歲了?”
四百五百都行,隻要彆跟善殊養的那個一樣,是個真真正正才成年的十七歲少年郎。
溯侑沒想到她是要問這個問題,他緊緊抿了下唇,睫毛急促顫動幾下,輕輕吐字:“兩百。”
“兩百。”薛妤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又抬眼看他:“兩百,在你們族中,也才成年不久吧?”
她的眼睛形狀很美,是人們口中備受稱讚的杏子眼,但平時看人時總斂著神情,連帶著這雙眼也總是往下微垂著,現出一種清冷冷的姿態。
此刻,燈火下,她難得與他平視,黑白分明的眼裡是一種少女般天真的,純粹的好奇。
溯侑那句硬邦邦的到了嘴邊的“我沒有父母,沒有族群”,被這樣的眼望著,不知就怎麼改了初衷,鬼使神差般又咽回去,最後吐出囫圇而含糊的三個字:“不知道。”
“應當是。”薛妤以手托腮,花瓣一樣層層疊疊的袖邊徐徐展開,露出裡麵一截細膩的白玉似的肌膚,“兩百歲,在有的族群,連成年都算不上。”
還是個小孩子。
難怪有那樣重的脾氣。
薛妤耳邊漫過一陣又一陣潮聲,她將天機書卷軸拿出來,推到溯侑跟前,纖細的手指點了點上麵那張紅色的任務小字,問:“如果是你,這個任務,你會從哪裡下手?”
比起試探,這話更像一種考驗。
溯侑輕蔑地落了下眼睫,想,這樣的事,妖鬼與聖地繼承人,做法儼然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極端。
他有許多種辦法引幕後之人出洞。
他擁有著寒冰一樣的心,毒蛇一樣的信,隻要能達成目的,他根本不會在意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屋。
比如此時,他一副全然猶疑的,沉思的情態,看著安靜又乖巧,內心想的卻是,怎麼才能編出最符合她心意的說辭。
他這樣的人,聖地隻會押著他去死,哪敢給他發布什麼任務。
薛妤沒等來他的答案,卻等來了驛站底下三道狂奔的身影,暗色的暮潮裡,朝年朝著樓裡齊明的燈火猛然招手,聲線嘶啞:“女郎!”
遠處有什麼奔襲而來,悶潮的聲響將他後麵的聲音儘數遮掩。
下一刻,她終於明白朝年要說的是什麼。
隻見不遠處狂風驟起,浪潮怒湧,雷光如水般從天穹上傾瀉,將附近數個村落照得亮如白晝。
驛站裡亂成一鍋粥。
男女老少的哭嚎,一聲,一聲沒入薛妤耳裡。
薛妤拍案而起,眼瞳中凝成一條長長的雪色絲線。她足尖一點,整個人如雨燕般掠出,無數根雪絲連成了線,線又成了陣,劈頭蓋臉罩向遠處受難的村落。
豆大的雨點中,狂轟濫炸的雷電裡,薛妤隔著數十裡的距離。
看到了一朵徐徐綻放的雪白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