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不敢怠慢從聖地來的客人,五個人分了四間屋,屋子用平整光滑的山石堆砌而成,從外麵看四四方方,樸素無華,僅僅能起到遮風避雨的作用,其實內裡暗藏乾坤。
“嘖。”朝年仔仔細細在石屋裡繞了一圈,也終於回過味來:“這村裡的人,有錢啊。”
石屋裡擺設講究,一麵長而高的壁櫃上立著細膩潔白的羊脂玉瓶,瓶中斜斜伸出枝梅來,看上去像是有人臨空畫出了這有力而遒勁的一筆,靈動十足。
再往上,立著一尊笑得眼不見縫的歡喜玉佛,周邊衣飾以足金點綴,十六扇山水屏風後,珠簾搖曳,琳琅作響。
無論如何,這種屋內陳設,對一個以打漁為生的村落來說,都無疑太過奢靡了。
其實也不怪那些村民刻意留出幾間這樣的屋,在他們想象中,這些東西在稍有些底蘊的家庭都算不得稀罕東西,更遑論說聖地呢。
聖地,隻怕遍地都是金,滿牆都是玉,屋裡堆著說不清用不完的天材地寶和靈物。
而事實上,薛妤並不講究這些身外之物。
朝年跟著她做事最久,平時跟著跑的最多的地方,不是陰冷黑森的鄴都大獄,就是熱鬨翻了天,時時都有大妖摩拳擦掌想搞事的百眾山。就連在外麵接天機書的任務,都日日行色匆忙,風餐露宿。
薛妤倚著那麵牆閉目沉思,想起許多事。
上一世這個時候,她抽到的是個三星半的任務,也不簡單,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月。等任務結束,清算的時間也快到了,她自覺不可能完成剩下的兩個,幾番思索下,帶著當時精神還沒緩過來的鬆珩等人回了鄴都。
這一世不同。從審判台留人到天機書任務難度,一路都在發生前世沒有的變化。
直至此時,她幾近可以確認,這是一個真實的,跟陣法,秘寶,時間術全然無關的世界——千年前的世界。
知道鄴都出事後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想過,但凡給她一點時間,但凡讓她發現一絲端倪,故事的結局必然完全不同。
她栽培鬆珩,全然信任鬆珩,可鄴都的權力並沒有分散,依舊牢牢把控在她手中。天族有重兵,她也有。
錯就錯在他精心籌劃,而她一無所知,措手不及。
那現在呢。
“女郎。”朝年感歎完,扭過頭無知無覺問她:“我們是要接這個案子嗎?”
薛妤被他的話拉回思緒,起身行至小小的窗牖前,潮濕的海風無知無畏倒灌進來,將她素白的衣袖卷得朝後翻起,像是半空中盛放的一蓬蓬花。
“待幾天看看。”薛妤摁了下眉心,道:“既然看到了妖,總不能坐視不管。”
朝年連連點頭,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征求意見:“誒,你們覺不覺得,方才那老村長沒跟咱們說實話。”
“是。”屋裡幾個人中,唯有輕羅最好騙,也最會給人捧場,她低低道:“那村長走了一路,說兩句就咳,全程沒敢跟女郎對視一眼。”
貓妖擁有一雙在夜裡也熠熠發光的眼,能觀人與微,洞察秋毫。
薛妤其實就煩這個。
她情願去麵對麵跟什麼妖什麼怪對峙,打一場,那總歸是可以快速解決的事,可一旦涉及到了人,事情總是要複雜無數倍。
例如這事若是鬨到最後,查出來一切都是村民私心作怪,薛妤是不能夠對他們出手,像犯了罪的妖鬼邪祟一樣帶回鄴都受審的。
她得通知當地官府來拿人。
普通人的賞罰生死,都由朝廷決定。
薛妤眼波微轉,她朝溯侑揚了揚下巴,問起正事:“推溯陣成型,查出什麼東西沒有?”
“推,推溯陣?”朝年悚然看向溯侑,像看什麼稀奇怪物似的回過神來:“就你方才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的那幾下?”
就能成個陣了?
朝年聲音裡充滿了不能理解的情緒。
溯侑先回答了薛妤的話,他搖了下頭,道:“沒有濁物氣息,從頭到尾,很乾淨。”
薛妤像是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並沒有顯現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她隨手扯了張椅子坐下,睜著雙清漣漣的眼,視線似觀察,又似審視般落在溯侑身上,好半晌才慢吞吞開了口:“就目前我們擁有的線索,你說說看,下一步該怎麼走?”
朝年一聽這話,腰杆都下意識挺直了。
他從小跟在朝華身邊長大,也自然而然知道,薛妤隻對自己欣賞的,亦或者辦事能力得她認可的人才會問這樣的話,就比如他姐姐朝華,官級就是被這麼一句一句話問得蹦著往上升的。
他就沒這種待遇。
溯侑斂著眼,覆下長長的睫,在眼瞼下形成沉鬱的一片,“附近村裡施雷的妖究竟有幾隻我們並不清楚,可就我們親眼所見的那隻,確實沒有害人。它來一趟的目的,好像僅僅隻是為了劈那些樹。”
“那海叫九鳳海,村民們祭祀時也帶了九鳳的名,證明那片海域確實有九鳳棲居。”
“一山不容二虎,尋常妖物不敢這樣常年累月搶九鳳風頭。”
它們跟人一樣,越往高處爬,麵對比自己強的,就越要伏小做低。
溯侑輕輕吐字:“除非它做這件事之前,提前得了九鳳的應允,或者,這就是九鳳自己的意思。”
“九鳳族群生來強大,落地就是妖族中的王者,它們桀驁不馴,骨子裡流淌著凶性,若是真看不慣這一方村落,這村裡村外的人,一個都活不下來。”薛妤接著他的話道:“既然不是它自己的原因,那麼,它還能因為什麼,任由手下大妖在自己的地域恐嚇人族十年之久?”
久到九鳳海都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雷霆海,它仍無動於衷。
“那隻大妖去求了它,與它達成了某種難以令人拒絕的交易。”溯侑順著她的思路,一字一字往下說。
有什麼明朗的東西在薛妤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才要繼續沉下去想,腰間綴著的那枚靈符就在她眼前燒了起來。
“阿妤姑娘,是我。”任何時候,善殊語調都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與雅,玉符那頭,女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語,須臾,方丟出石破山驚的一句:“金光寺有妖來襲,可能需要麻煩阿妤姑娘來一趟。”
薛妤霍的起身,臉色陰晴不定。
薛妤再一次用路承沢的身份牌闖了霧到城,善殊早就在屋內等著她,看她來了,也顧不上禮節寒暄,長話短說介紹起情況:“半個時辰前,主持和霧到城城主回到寺裡,正準備為死在一場火災中的數十人超度。”
“就在此時,東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趕過去時,那間房像是一夜之間被雪落滿了。再闖入房中一看,床上躺著城主的弟弟,衣裳穿得齊整,被褥也蓋得好好的,整張臉卻脹成青色,脖子上有條深紫色觸目驚心的勒痕。”
“我到的時候,那妖還沒走,就站在窗邊。”善殊看了看薛妤,接著道:“是位化作人形的女子,頭發極長,一路拖到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