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人是他娘親嗎?”
-“那小孩看上去,也不像那官爺的兒子,兩個人生得不怎麼像啊。”
黎意方的相貌出眾清俊,又穿如此凜正的官服,一路往阮安方向行來時,自是引起了路人的側目和議論。
阮安觀黎意方的神情,也覺出他應當是認出了她們“祖孫”二人。
一想到剛見麵,她就給黎意方添了些麻煩,讓彆的女郎都誤解他已有家室,阮安頗覺赧然,趕忙先從案前站起了身。
男人卻先她開口,嗓音低沉清冽,宛若玉磬,問道:“您就是,向郡守在信中說的那位鈴醫阮姑吧?”
黎意方對人的態度溫和,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君子的修養,但眉宇間卻蘊著股淡淡的疏離,這人年紀輕輕的,卻有種中年男子才有的剛正凜然的端方氣質。
阮安暗覺,這位黎少尹的仕途定會光明坦蕩,隻是他年歲尚輕,等男人再曆練個幾年,升任為主官京兆尹指日可待。
阮安頷了頷首,溫聲回道:“我和我這外孫初來乍到,麻煩黎少尹了。”
“不麻煩。”
黎意方說罷,順勢看向阮安身側的阮羲。
小男孩一見到他,就對著他溫朗一笑,那雙璨若曙星的烏亮眼睛,也隨著笑意變成了如月牙兒般的兩彎形狀,胖嘟嘟的臉頰還泛起了兩個小酒窩。
“黎叔叔好~”
阮羲奶聲奶氣地喚完,一旁路過的百姓也不禁往這漂亮男孩的臉上多看了幾眼,那張乖順可愛的臉簡直要將路人的心都看化了。
黎意方不禁微怔。
他不是個喜歡小孩的人,一向覺得他們吵鬨且不安分,可如阮羲這般乖巧可愛的孩子,任誰都討厭不起來,更何況與那從嘉州遠道而來的阮姑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黎意方被男孩明媚的笑容感染,略微卸下設防,嗓音溫和地對著阮安道:“這裡講話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天色漸暗,阮安和阮羲跟著黎意方尋了家酒肆,眾人在雅間落座,亦簡單地用了些飯菜,阮安不想太麻煩黎意方,先來同他見麵,也隻是想同男人半真半假地說明一番自身的情況。
黎意方耐心地聽著,阮安也將一早就備好的老參掏出,她將它遞給他,嗓音和煦道:“我聽說你母親身體不太好,便尋了根成色不錯的山參給她補補身子,這上了年紀的人啊,身子骨大不如前,可需要這些厚補之物經常補補元氣呢。”
黎意方卻擺了擺手,沒有收下那根山參,淡聲道:“我與向郡守私交甚篤,他既寫信拜托我照顧你們祖孫二人,這根人參我便不當收,還是留著您老人家拿去補身吧。”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假意托辭,倒是真如那郡守所言,黎意方平素的作風很是清廉剛正。
“那就多謝黎少尹了。”
黎意方啜飲了一口清茶,又問:“你們祖孫二人想好在哪兒住了嗎?”
阮安搖了搖首,她先前在西市附近的一間館驛暫租了幾日客房,但館驛總不適合常住,剛要開口詢問黎意方在哪個坊區租間廡房更好,未料黎意方這人做事極為穩妥,男人在收到向郡守寄的信後,便將自己在延康坊的私人置業命仆侍收拾了出來。
這間小宅院雖隱於市中,卻離食肆、茶攤、湯飲店等商鋪都很近,院中夾竹斑牆,植栽著許多清雅的花木,甚而這院落不大的地界還被拖挖了池道,清水裡豢著顏色斑斕的遊魚。
阮安和阮羲隨著黎意方走過橫於池道上的獨石橋,待進了廡房的正廳後,便見裡麵仍保留著書房的布置。
黎意方對二人解釋道:“這裡的民巷很清靜,治安也很好,我幾年前就是在這兒備戰的科考。”
男人講話時,並未覺察到阮羲一直在用那雙烏亮的眼睛悄悄地觀察著他。
阮安覺得黎母應當是個很有遠見的人,黎意方原本也是嘉州人士,可他講話時,她卻聽不出任何的嘉州口音,也完全看不出他不是長安的本土人士。
“老人家,過所的事您還是要自己去官衙多跑幾趟,我不會越權幫你做這些。黎某唯一能幫您的,就是給您找個安生的地方住,一會兒我會派人去館驛將輜重搬來,您不必再跑一趟。”
阮安和阮羲連忙對黎意方再度表達了感激之情,等他走前,阮安還是將那根人參遞給了他,語氣懇切道:“我們祖孫倆實在是無以為報,還請黎少尹收下這根山參吧。”
黎意方默了一瞬,待看向阮安的眼睛後,卻覺她瞳孔不帶任何渾濁之色,那雙澄澈清明的眼,更不太像是老者會有的。
男人並未多想,隻當這鈴醫阮姑常年隱居山林,所以連氣質都同尋常老者不一樣。
“黎叔叔,您就收下吧~”
阮羲細聲細氣地說罷,黎意方亦神情溫和地看向了小團子,溫聲回道:“好。”
***
次日阮安一早便帶阮羲去了趟東市,昨日她對在西市林立的各個商鋪經營的行當略作了解,她知道如果想儘快留在長安,並和阮羲都有個戶籍,最好是也能有間自己的鋪子。
阮安不知自己還能與兒子相處多久,她清楚一旦阮羲同霍家的人成功認親,他們並不會認可她的身份。她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夠在長安站穩腳跟,再央求霍家的人,每年能夠準允他們母子相聚幾回,便是足矣。
是以,她上午帶著阮羲在較為偏僻的街巷詢問了翻盤租鋪子的行價,到了晌午,便帶著兒子來到一間裝潢華麗的酒肆用午食,阮安不吝銀錢地給阮羲點了許多他喜歡吃的菜。
她希望在分彆前,她和阮羲吃的每一頓飯,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成為孩子心中愉快又溫馨的回憶。
二人正安靜地等著小廝上菜,卻聽隔壁的雅間內,竟是傳來了一道屬於妙齡少女,卻格外尖銳的聲音——
“這庶女真是個賤蹄子!我這身新衣裳都被她毀了,這襦裙可是用雪錦鍛做的,一匹雪錦鍛就值幾十兩銀子,氣死我了,這可是禦賜之物,是蕭嫣公主賞給我的!”
“大姑娘莫氣,那庶女就是因為嫉妒你,才這麼做的,您可彆氣壞了身子。”
如此憤慨的人是賀家的大小姐賀馨若,可仆婦的話卻沒將她的情緒安撫。
“嗙啷”一聲,賀馨若又泄憤般地摔碎了許多碗碟,接著諷刺她口中說的那名庶女,厲聲道:“醜人就是多作怪,生了那麼張爛臉,也竟會使些下三濫的手段!”
阮安趕忙伸手,將兒子那兩個軟小的耳朵捂住。
她越想越費解,這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又有仆婦,又能跟公主接觸上,應當出身不低,怎麼說話這麼難聽?
罵人的字眼都跟她那在監牢裡的繼任師娘朱氏也沒什麼區彆,都很汙糟不堪,難以入耳。
小廝很快上來了菜,隔壁雅間那大姑娘的情緒似是平複了些許,動靜雖小了許多,可兩室之間僅隔著一張竹簾,阮安還是能隱隱聽見裡麵的講話聲。
隻聽那仆婦語氣幽幽道:“大姑娘生什麼氣啊,反正她那張臉也好不了了,偶爾鬨一鬨,就由著她去吧。”
這話甫落,賀馨若不禁嗤笑一聲,她撚了撚手中的精繡軟帕,語氣平複了許多:“也是,我跟一個什麼都不如我的人計較個什麼。”
隔壁那雅間暫時沒了動靜,阮安也鬆開了兒子的耳朵。
卻見阮羲仰起了小臉兒,眼神懵懂地看向了她。
阮安則對著兒子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將適才的那些話聽進耳裡。
自來長安後,這也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些世家貴女,卻沒想到,這頭一次接觸她們,她就聽見了內宅裡的這些陰司事。
看來那庶女的臉,應當和隔壁這位大姑娘脫不開乾係。
而阮羲要進的可是霍家的大門,霍閬的宅邸既是相府,也是侯門,如若她不在兒子的身邊,阮羲能夠適應那裡的生活嗎?
阮安不能確定。
心中也頭一次有了動搖,她開始懷疑,自己帶兒子入長安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
隔壁仆婦接下來說的話,卻讓阮安不禁瞪大了眼眸。
隻聽那婆子又接著安慰她:“您可是要嫁給那霍家二少爺的,這可是多少人都攀不來的富貴。這公主的賜物是好,可夫人給您置辦的嫁妝也不差,有些寶物是從西藩弄過來的,那庶女見都沒見過。”
聽到霍家二少爺這五個字後,阮安豎起了耳朵。
原來這貴女即將要嫁的郎君,竟是霍平梟同父異母的弟弟——霍長決。
霍長決也在京兆府擔任少尹一職,恰與黎意方同級。
思及此,阮安不禁暗歎,這長安城的圈子還真是小。